晨光初绽,薄雾如同轻纱,慵懒地缠绕着江南水乡的腰肢。河水无声流淌,在熹微的天色下泛着温润的银光,仿佛一条沉睡的玉带。青石板铺就的窄巷在雾中若隐若现,湿润的石面倒映着两侧粉墙黛瓦的轮廓,宛如一幅洇染开的水墨卷轴。几枝不甘寂寞的蔷薇,从谁家高墙的缝隙里探出头来,粉白的花瓣上凝着细微的露珠,在晨风里微微颤动,悄然滴落,溅起无声的涟漪。
水巷深处,一座宅院枕水而眠。乌瓦白墙,被一夜无声的微雨洗得格外洁净。院门并不阔大,是寻常人家的样式,门楣上悬着一块素木匾额,只刻着两个朴拙的字——“栖迟”。字迹沉稳内敛,不见锋芒,像是主人刻意敛去了所有峥嵘。
推开那扇虚掩的沉厚木门,内里的天地却别有洞天。庭院不大,却处处透着心思。小桥跨过一弯清浅的活水,水流淙淙,在静寂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。桥畔立着一株苍劲的木樨树,枝叶舒展,浓密的绿荫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子。树下石桌石凳,圆润光滑,显然常有人坐。一丛丛修竹依墙而立,青翠欲滴,叶片上滚动的水珠折射着初醒的阳光。墙角山茶开得正盛,硕大的花朵沉甸甸地压着枝头,红得如同烧熔的晚霞。几株芭蕉叶子阔大,碧绿舒展,承接住昨夜残留的雨滴,偶尔滴答一声,敲在青苔点点的石阶上,惊醒了角落里几簇开得怯怯的兰草,幽香若有似无地浮动在湿润的空气里。
庭院中央,赵泓已然立定。
他身形挺拔如院中那株经年的老松,着一身洗得泛白的靛青布衣,袖口利落地挽至肘部,露出坚实的小臂。他双目微阖,气息沉入丹田,周身似乎与这水汽氤氲的庭院、与脚下温润的土地、与头顶这片刚刚褪去夜色的天空,悄然融为一体。
静极而动。他右臂抬起,动作舒缓得如同拂过水面的微风,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凝练至极的力量感。五指虚握,仿佛握住了一柄无形的刀。起手式极简,毫无花哨,只是平平向前一探。
这看似缓慢的一探,却骤然打破了庭院里粘稠的宁静。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刀刃撕裂,发出低沉短促的嗡鸣。赵泓的身形随之而动,步法沉稳,每一步落下都如老树生根,稳稳扎在湿滑的地面。他动作的幅度并不大,没有大开大阖的劈砍,也没有凌厉炫目的腾跃,只有最朴拙的轨迹,横削、竖劈、斜撩、直刺……每一个动作都凝练到了极致,仿佛剔除了所有冗余,只留下最核心的攻守意志。他周身的气劲随动作牵引,凝而不散,绵长如这江南四月里无休无止的雨丝,在方寸之地盘桓流转。
刀意沉雄,内敛如深潭,却又隐隐透出一股洗练后的锋锐。那是无数次生死淬炼后沉淀下来的本能,即使刻意收敛,也依旧渗入他每一次呼吸、每一次肌肉的牵动之中。木樨树的叶子在他沉稳而锐利的气场边缘微微震颤,飘落几片黄叶,打着旋儿,无声地跌落在湿润的泥土里。
廊檐下,铺着细篾竹席。臻多宝裹着一条薄薄的素色绒毯,倚靠在漆色温润的木柱旁。晨光穿过庭院,斜斜地落在廊下,在他身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。他微微低着头,额前几缕墨黑的发丝垂落,几乎触到膝上摊开的那一卷泛黄的旧物。
那是一张摊开的拓片,纸色古旧,边缘微微卷曲磨损。上面墨拓出的文字,是古老的小篆,笔画圆转流畅,却又带着金石特有的遒劲风骨。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纸面下蕴藏着千钧之力,又像是凝固了千年时光的低语。臻多宝的指尖极其轻柔,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凹凸的墨痕,指腹感受着岁月和金石共同赋予的独特肌理。他的眼神专注而明亮,仿佛穿透了薄薄的宣纸,直接触摸到了深埋于黄土之下、承载着古人气息与意志的那块冰冷碑石。晨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,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。他看得如此入神,仿佛周遭的世界——包括庭院中那个沉稳舞动的身影——都悄然隐退,只剩下他与这无声的古意默默交流。
偶尔,一阵裹挟着水汽的微风拂过庭院,吹得廊下悬挂的竹风铃发出三两声清越悠长的脆响,像是敲开了时光的缝隙。这时,臻多宝才会从那些古老的文字里稍稍抬起眼帘。
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庭院中央。
赵泓的动作恰好行至一个圆转的收势,刀意敛尽,气息复归于绵长沉静。他微微侧身,目光也恰在此时抬起,越过那株枝叶婆娑的木樨树,投向廊下。
两人的视线在晨光与薄雾交织的空气里轻轻一碰。
没有言语。赵泓的眉宇间是练武后特有的凝定,嘴角的线条却在不经意间松弛了极其细微的一丝。臻多宝的眼中,那份沉浸于金石古韵的专注还未完全散去,便已漾开一点温润的笑意,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,无声地漾开,瞬间消融了方才眼神里那种仿佛跨越千年的、带着金石寒意的疏离。
只一瞬,眼神便交错而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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