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泓垂眸,再次缓缓起手,气息沉入下一个循环。臻多宝也低下头,指尖重新落回拓片之上,指腹沿着一个复杂古奥的铭文纹路,极其耐心地、缓慢地摩挲过去。仿佛方才那一眼,只是清风拂过水面,不曾留下任何痕迹,却又在彼此心湖深处,悄然印证了某种无需言说的存在与安然。
庭院里,只剩下流水淙淙、竹风铃偶尔的轻吟,以及赵泓那沉稳悠长的呼吸吐纳之声。岁月如同这院中的水汽,无声地流淌、凝结,将这一刻的宁静浸润得无比厚实。
晨光渐渐明朗,薄雾彻底散去,将小院染上一层温煦的淡金色。木樨树叶上的露珠早已蒸发殆尽,只剩下深沉的绿意。赵泓缓缓收势,最后一个动作完成时,气息悠长地吐出,仿佛将一夜的浊气尽数排空。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在阳光下闪着微光,脸颊也透出运动后的红润。
臻多宝也合上了手中的拓片卷轴,动作轻柔地将它收进一旁一个内衬细绒的乌木盒子里。他掀开薄毯,站起身,修长的手指理了理微皱的衣襟。
“早市该开了,”他的声音如同这晨光,温润清朗,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微哑,“我去买些鲜鱼,再打一壶‘浮玉春’回来。”
赵泓点点头,走到井台边。他熟练地摇动辘轳,木桶吱呀作响地沉下又升起,带着一股清冽的凉气。他提起木桶,将沁凉的井水倾入旁边一个青石凿成的盆中。“嗯,”他应了一声,撩起水泼在脸上,清凉的刺激让他精神一振,“小心些,石板路滑。”
臻多宝已走到院门边,闻言回头,唇角弯起:“放心,我又不是三岁稚子。”他推开门,清晨水巷里鲜活的气息瞬间涌入小院——船桨拨水的哗啦声,早起的妇人浣衣时的低语和棒槌敲击声,隐约的市声人语,还有水汽和不知名花香混合的味道。
门轻轻带上,隔绝了外面的喧嚣,小院复又沉入一种被放大了的静谧。赵泓仔细擦干脸上的水珠,走向西侧的一间小屋。这里是厨房,灶台、案板、碗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,只留下烟火熏染过的温润痕迹。
他系上一条深色的粗布围裙,开始准备早饭。动作精准而高效,带着一种习武之人特有的利落。他从米缸里舀出莹白的米粒,淘洗,加水,盖上锅盖,引燃灶膛里的柴火。火苗舔舐着锅底,发出噼啪的轻响,灶膛里透出的暖红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。他又取出一把脆嫩的青菜,在案板上切得又快又匀,刀锋与砧板接触,发出笃笃笃的轻快节奏。这声音,和着灶膛里柴火的哔剥声,成了小院晨曲的延续。
赵泓切菜的手忽然顿了一瞬。他放下刀,走到水盆边,再次掬起一捧凉水,用力搓洗着自己的手掌,尤其是右手虎口和指根处的厚茧,洗得格外仔细。他垂着眼,水流哗哗地冲过指缝,仿佛要洗去某种看不见的尘埃。片刻,他才甩甩手,用布巾擦干,重新回到案板前,笃笃声再次响起,节奏如常。
当锅里的白粥开始咕嘟咕嘟翻滚,冒出清甜的米香时,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。臻多宝回来了。
他一手提着一个湿漉漉的竹篓,里面两条尺许长的银白鲈鱼正鲜活得甩尾挣扎,鳞片在晨光下闪闪发亮,溅出细碎的水珠。另一手拎着一个细颈陶壶,壶口用红布塞着,透出隐隐的酒香。他的衣襟下摆沾了几点湿痕,鞋尖也带着新鲜的泥渍,脸颊因为走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,额角渗着细汗,眼神却亮晶晶的,带着一种满载而归的满足。
“运气不错,”他将鱼篓和酒壶放在廊下的石阶上,“碰到刚靠岸的渔船,这鲈鱼,正是清蒸的好时候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脱下沾了泥水的外衫,露出里面干净的月白中衣。
赵泓已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、熬得浓稠喷香的白粥,放在廊下的石桌上。他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鱼:“我去收拾。”
“嗯,”臻多宝应着,目光却落在他刚才放在廊下石阶上的那个乌木盒子上,“对了,早市尾巴上,瞥见个生面孔在摆弄些零碎铜件,瞧着土沁入骨,锈色也开门,像是水坑出来的玩意儿。”他走过去,小心地打开盒子,取出那张拓片,指尖习惯性地又抚上那些古老的文字,“虽是小件,纹饰倒有点意思,有点……战国越地兵器上鸟虫篆的变体味道。可惜隔着人,没细看。”语气里带着一丝金石学家特有的、未能亲手验看的遗憾。
赵泓正从水盆里捞起一条滑溜的鲈鱼,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,锋利的薄刃小刀已精准地刮向鱼鳞,发出细密的沙沙声。“旧物罢了,”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目光专注在手中的鱼上,“沾手的,未必是好东西。”刀光在鱼身上游走,快得只见一片银亮的虚影,鳞片如雪片般纷纷落下。
臻多宝抬眼,目光掠过赵泓沉稳刮鳞的背影,又落回拓片上,指尖在那个古奥的铭文上轻轻画了个圈,若有所思,终究只是低低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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