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后山有一片黑松林,林子里终年雾气不散,村里人死了,送葬队伍最多只到林子外边。因为林子里有座孤零零的石屋,住着个姓瘸的老头,我们都叫他瘸爷。瘸爷干的营生,是“喊魂”。
据说,人要是受了极大的惊吓,或者走了太远的夜路,三魂七魄容易丢了一缕两缕,人就会变得痴傻、生病。这时候,就得请瘸爷这样的,在特定的时辰,到那人丢魂的地方,用特殊的调子和法子,把走丢的魂儿“喊”回来。瘸爷这一行,有个代代口传、比命还重的规矩——三种魂不喊:一不喊“水鬼替身”,二不喊“横死怨灵”,三不喊……“百年老魂”。
瘸爷常说,水鬼的魂急着找替身,喊它回来是引火烧身;横死怨灵魂带着煞气,容易冲撞活人;而百年以上的老魂,要么早已消散,要么就成了气候,有了道行,你去喊它,它未必肯回来,甚至可能把你当成新的“躯壳”。
这规矩,瘸爷守了一辈子,在黑松林里也相安无事。直到村里张猎户家的傻儿子,二牛,出事了。
二牛天生有点憨傻,但胆子奇大。前几日追一只野兔子,竟一头钻进了黑松林深处,等张猎户找到他时,他昏倒在林子里一片从没人去过的老坟圈子边上,醒来后,就彻底傻了,不认人,不说话,整天流着口水,对着空气嘿嘿傻笑,眼神空洞得吓人。
张猎户就这么一个儿子,虽然傻,也是心头肉。他提着新打的野味和攒下的银元,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瘸爷的石屋,噗通就跪在了满是苔藓的台阶下。
“瘸爷!求您老发发慈悲,给二牛喊喊魂吧!他就倒在老坟圈子边上,指定是魂吓丢了!您要是不管,他这辈子就完了!”张猎户声音哽咽,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头。
瘸爷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佝偻着腰,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张猎户,又望向黑松林深处那片老坟圈子的方向,眉头紧紧锁住,像是能拧出水来。他缓缓摇头,声音沙哑:“张家小子,不是我不帮。二牛倒的那地方……邪性。那老坟圈子,少说也有两三百年了,底下埋的是什么人,都没人说得清。你儿子的魂,要是被那里的‘老物件’给勾了去,或者惊扰了……那就是‘百年老魂’,喊不得,也喊不回来啊!”
张猎户哪里听得进去,他抱住瘸爷的瘸腿,哭得像个孩子:“瘸爷!规矩是死的,我儿子是活的啊!他才十六岁!您就试试,万一……万一就是寻常吓丢了呢?您要是不试,我……我今天就跪死在这儿!”他带来的银元在布袋里叮当作响,那是他半辈子的积蓄。
瘸爷看着那袋银元,又看看张猎户那被生活磨难和此刻绝望刻满皱纹的脸,沉默了。他孤身一人,住在林子里,确实需要这些东西防老。而且,很多年前,他摔断腿那次,是张猎户他爹把他从山沟里背出来的。心里那堵坚守了几十年的规矩之墙,裂开了一道缝。
“唉……冤家,真是冤家路窄……”瘸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像是瞬间又老了几岁,“只喊三声!就在林子边上,对着老坟圈子的方向喊。三声不应,立刻回头,绝不再喊!而且,你需离我十步远,无论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都不能出声,不能上前!否则,咱俩都得栽在里面!”
张猎户见瘸爷答应,喜出望外,磕头如捣蒜。
喊魂安排在次日黄昏,昼夜交替,阴阳混沌之时。地点就在黑松林边缘,离那片老坟圈子还有一箭之地。
瘸爷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、却异常干净的深蓝色土布长衫,手里拿着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、油光锃亮的旧葫芦,腰间挂着一串小巧的、黑黢黢的铃铛。他让张猎户远远站着,自己则面向老坟圈子的方向,深吸了一口气,那口气吸得极长,胸腔都鼓胀起来。
然后,他开口了。
那声音,完全不像他平日沙哑的嗓音,而是变得异常苍凉、悠远,带着一种奇特的、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颤音,如同从亘古传来:
“二——牛——哎——回——来——咯——”
声音不高,却凝而不散,像一道无形的线,直直地钻进黑松林浓郁的雾气里,钻进那片荒草丛生的老坟圈子。
林子里霎时间静得可怕,连风声都停了。只有那苍凉的喊魂声在回荡。
张猎户紧张得手心冒汗,死死盯着林子深处。
第一声落下,余音袅袅,林子深处没有任何回应。
瘸爷停顿了片刻,脸色更加凝重,再次提气:
“二——牛——哎——莫——贪——玩——咯——回——家——吃——饭——咯——”
这第二声,比第一声更加悠长,带着一种莫名的牵引力。瘸爷腰间的铃铛,无风自动,发出极其轻微、却让人心悸的“叮铃”声。
就在这时,林子深处的雾气,似乎翻滚了一下。张猎户好像看到,极远的那片老坟圈子边上,有一个模糊的、穿着破旧蓝布衫的小小身影,背对着他们,蹲在地上,像是在玩泥巴——那身影,像极了二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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