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往南三十里,有个地方叫簸箕洼,地势低洼,三面环着乱石岗子,像个倒扣的破簸箕,常年不见多少阳光,阴气极重。洼里只有零星几户人家,其中一户姓韩,当家的叫韩老闷,是个阴阳先生。
说是阴阳先生,其实跟寻常风水先生不太一样。韩老闷不怎么看宅基地,也不怎么给人迁坟择日。他主要操持的,是白事里顶顶晦气、也顶顶神秘的一环——处理那些“不干净”的尸首。比如横死的、溺亡的、上吊的,尤其是死了之后家里还接连出怪事的,都会半夜偷偷套了车,把他请去。他能让狰狞的死相变得安详,能镇住不肯离体的怨魂,也能处理一些……没法对人言说的“后患”。
村里人对他是又怕又敬,平时绝少往来,路上碰见都绕道走,生怕沾了晦气。关于他的传闻却不少,最邪乎的一条,说他不仅懂镇邪,还懂“借寿”——从那些横死枉死、阳寿未尽的人身上,“借”来那么几年,续给那些命不该绝却油尽灯枯的人。当然,这借来的寿,是要用更大的代价去还的,而且据说法子极其阴损,有伤天和。
我爷爷跟韩老闷早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,据说是韩老闷欠我爷爷一条命的人情。打我记事起,每年冬至,爷爷都会让我拎上两斤最烈的烧刀子,一块腊肉,去簸箕洼给韩老闷“送节礼”。这是个苦差事,我打心眼里发怵。
那年我十六,冬至又到了。天阴沉得厉害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,刀子似的北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和沙土,打在脸上生疼。我极不情愿地拎着酒肉,磨磨蹭蹭往簸箕洼走。
越靠近簸箕洼,那股子阴冷潮湿的气息就越重。明明是同一天空下,这里的气温仿佛硬生生低了好几度。乱石岗子上的枯树张牙舞爪,像一个个蹲伏的怪物。洼地里那几户人家的泥坯房,窗户都黑洞洞的,不见炊烟,死气沉沉。
韩老闷的家在洼地最深处,背靠着一片黑压压的老林子。三间低矮的土屋,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,院墙塌了半截。院子里没有寻常人家的鸡鸭牲口,只有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,枝桠光秃秃地指向天空。
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、几乎要散架的破木门,喊了一声:“韩爷爷,我爷爷让我送东西来了。”
屋里没点灯,昏暗的光线从破窗户纸透进来,勉强能看清轮廓。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陈年香灰、草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福尔马林但又更刺鼻的味道,直冲鼻腔。堂屋正中摆着一张破八仙桌,上面凌乱地放着些罗盘、铜钱、朱砂符纸之类的东西。墙角堆着些黑乎乎、形状不明的物件。
韩老闷就坐在桌子后面的阴影里,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黑棉袄,整个人干瘪得像一具披着衣服的骷髅。他脸上皱纹纵横,深得如同刀刻,一双眼睛却异常亮,像是两簇幽幽的鬼火,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。那目光不像在看活人,倒像在打量一件什么东西,让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“搁那儿吧。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,没什么温度。
我赶紧把酒肉放在桌角,不敢多待,说了句“韩爷爷那我先回去了”,转身就想走。
“等等。”韩老闷叫住了我。
我心里一紧,僵在原地。
他没看我,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在桌面上那些铜钱里拨弄着,发出轻微的磕碰声。半晌,他才慢悠悠地说:“回去告诉你爷爷,他早年托我留意的那件事……最近,有点眉目了。”
我爷爷托他留意的事?我完全摸不着头脑,只能懵懂地点头。
“还有,”他抬起头,那鬼火般的眼睛再次盯住我,这次看得更久,更仔细,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,看到骨头里去,“你身上……有股子‘阴债’的味道,虽然淡,但缠得挺紧。最近,家里或者身边,有没有什么人……突然病得古怪,或者出了什么邪乎事?”
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,仔细想了想,摇摇头:“没……没有啊。”我爹娘身体都硬朗,村里最近也挺太平。
韩老闷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,只是挥了挥手,示意我可以走了。
我如蒙大赦,几乎是逃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。直到走出簸箕洼地界,被冷风一吹,才发觉自己后背的棉袄都汗湿了一片。
回去后,我把韩老闷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爷爷。爷爷正在编竹筐,听了我的话,手猛地一顿,锋利的竹篾子差点划破手指。他沉默了很久,昏黄的眼睛望着门外阴沉的天,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该来的,躲不掉啊……”
我当时完全不明白爷爷话里的意思,只觉得爷爷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常。只是从那天起,我总觉得身上不得劲。不是生病,就是莫名地感到疲倦,明明没干什么重活,却总是腰酸背痛,精神头也大不如前,晚上睡觉还老盗汗,做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。梦里总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跟着我,不远不近,也看不清面目,但那种被窥视、被跟随的感觉极其真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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