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村子,藏在山坳坳里,闭塞得很。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多,禁忌也多。诸多禁忌里,最邪乎的,要数给。
村里唯一会扎纸人纸马的,是住在村西头的柳三爷。他那间泥坯房,常年阴暗潮湿,堆满了篾条、彩纸和半成品的纸扎。柳三爷其人,也跟他那些纸扎似的,干瘦,寡言,脸上皱褶深得能夹死蚊子,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,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。大人小孩都有些怕他,平时无事绝不往他那儿凑。
据说,柳三爷祖上就是吃这碗阴间饭的,手艺传到他这儿,更是出了名的精巧。他扎的金山银山,巍峨气派;扎的牛马轿夫,活灵活现。但他最拿手的,还是扎童男童女。那纸童男童女,穿着红袄绿裤,脸蛋扑得粉白,若是远远瞧着,几乎与活人无异。
但柳三爷有个铁打的规矩——他扎的所有纸人,尤其是童男童女,交付主家时,必定是没有画上眼珠子的。眼眶里空空荡荡,只有一片惨白。点睛的最后一笔,必须由主家在出殡前,依照他的吩咐,在特定的时辰、特定的方位亲自完成。
老人们说,纸人是陪死人下去伺候的物件,沾了太多的阴气。若是画上了眼睛,就等于给了它“灵”,它就能“看见”阳间的东西,保不齐就会生出什么事端来。更有甚者,传言几十年前,有个外乡来的扎纸匠不信邪,给自己扎了个美娇娘,还亲手点上了眼睛。结果没过几天,那人就暴毙身亡,有人夜里路过他的作坊,看见那纸人依偎在他尸体旁边,嘴角还带着笑。
这故事真伪难辨,但“,活人回避”这句话,却是我们村从小听到大的铁律。
那年腊月,天冷得邪乎,呵气成冰。村里最富庶的王老财主没了。王老财主年轻时走南闯北,挣下偌大家业,老了却信佛信道,讲究个排场。他的丧事,自然要办得风光体面。柳三爷被请了去,关起门来忙活了整整三天。
出殡的前一天,王家的管家来寻我们这些半大小子,说是明日扛花圈、撒纸钱,需要些人手,一人给五个铜板。这对于我们来说,可是一笔不小的零花钱,虽然心里对白事有些发怵,但我和玩伴铁蛋、狗剩还是咬着牙应下了。
那天下午,我们被叫到王家大院帮忙布置灵堂。灵堂就设在那间平时绝不准我们靠近的、幽深阔大的堂屋里。一进门,阴森之气扑面而来。正中央停着王老财主的黑漆大棺材,前面摆着香案,供着果品。长明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,映得两侧纸扎的金童玉女脸上明明灭灭。
那对童男童女,就立在棺材左右两侧,几乎有真人高低。做得是真叫一个精细!皮肤细腻得仿佛能掐出水,腮帮子透着健康的红晕,嘴唇也点得朱红。男娃戴着瓜皮帽,穿着宝蓝色绸缎褂子;女娃梳着双丫髻,穿着粉红色襦裙,安静地垂手而立。
可偏偏,它们脸上该长眼睛的地方,是两片空白。
就那么空落落的白,嵌在如此逼真的脸上,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来得瘆人。我总觉得,那空白的后面,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窥伺着灵堂里的一切,窥伺着我们这些活人。
铁蛋胆子大,凑近了看,还伸手想去摸那童女的脸,被管家一声厉喝给吓了回来:“作死啊!别乱碰!”管家脸色凝重,压低了声音对我们说:“三爷交代了,这对宝贝,明天上路前才能点睛,你们离远点,冲撞了可不是闹着玩的!”
我们噤若寒蝉,赶紧低头干活,但眼角余光总忍不住往那对纸人身上瞟。越看,心里越发毛。
晚上,王家大摆流水席,酬谢前来吊唁的亲朋和帮忙的乡邻。院子里人声鼎沸,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,暂时驱散了灵堂带来的阴霾。我们几个小子也混在角落里,吃得满嘴流油。
席间,我听见王老财主那个在省城读过洋学堂的儿子王少爷,正跟几个穿着体面的人高声谈笑,言语间对丧事的一些“陋习”颇不以为然。
“……都是封建迷信!人死如灯灭,搞这些纸人纸马有什么用?还不是烧了完事?尤其是我爹请来的那个柳三爷,神神叨叨的,说什么纸人不能点睛?荒谬!我看那纸人做得倒是不错,就是没眼睛,缺了神韵,可惜了!”
旁边有人劝他:“少爷,慎言,慎言!老规矩总是有道理的。”
王少爷嗤之以鼻:“什么道理?我偏不信这个邪!”他许是多喝了几杯,声音愈发大了些,“待会儿,我就要去给那对金童玉女把眼睛画上,看看能出什么事!”
这话一出,席间顿时安静了不少,几个老辈人脸色都变了,纷纷出言劝阻。王少爷却越发来劲,摆出一副要与旧传统决裂的架势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隐隐觉得要坏事。铁蛋和狗剩也面面相觑,脸上露出惧色。
宴席散后,我们被安排在下人房靠外的一间小屋休息。也许是白天累了,也许是心里不踏实,我躺在硬板床上,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。窗外北风呼啸,刮得窗棂纸呜呜作响,像是有谁在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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