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外三里地,有条河,叫黑水河。河不宽,水却深,颜色常年是墨绿墨绿的,扔块石头下去,半天听不见响。河边有座老磨房,不知什么年月建的,青砖灰瓦,木头都朽得发黑,半边墙爬满了枯死的爬山虎。磨房旁边有架巨大的水车,靠河水的力量带动屋里的石磨,给村里人磨麦子、磨玉米。
打我记事起,那磨房就是村里顶邪门的地方。
不是因为它破旧,也不是因为它孤零零地立在河边。而是因为那磨房里的灯。
磨房的主人姓葛,是个驼背的干瘦老头,我们小孩都怕他,背地里叫他“葛老鬼”。葛老鬼脾气怪,沉默寡言,看人的眼神总是冷冷的,像蒙着一层灰。他一个人住在磨房里,白天给村里人磨面,天一擦黑,就准时关门落锁,任谁叫也不开。
怪就怪在,他关门之后,磨房里那盏灯。
那盏灯挂在磨房正梁上,是一盏老式的、罩着脏污玻璃罩的煤油灯。白天不显眼,可一到夜里,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里,那灯就会亮起来。
灯亮得很怪。
不是一整夜都亮。是忽明,忽灭。
明的时候,那光也不是温暖的黄光,而是一种幽幽的、泛着青绿色的光,能透过破窗户纸,在磨房外的泥地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影子。灭的时候,也不是全黑,而是像被一层厚厚的黑雾裹住,朦朦胧胧,影影绰绰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。
而且,那灯明灭,极有规律。总是先暗下去,暗到几乎看不见,然后猛地一亮,青绿的光猛地一涨,照亮磨房一角——有时是空荡荡的磨盘,有时是堆着麸皮的角落,有时……什么也照不到,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。亮那么一瞬,又迅速暗下去,如此反复,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,灯才彻底熄灭。
村里的狗,夜里但凡冲着磨房方向叫,被那灯光一照,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,呜咽一声,夹着尾巴钻进窝里,再不敢出声。大人也严禁我们小孩晚上靠近河边,更不许看那磨房的灯。问为什么,大人就板起脸呵斥:“小孩子家问那么多!那灯不干净,看多了掉魂!”
我爷爷是村里少数几个还敢在傍晚去磨房磨面的人。有一次我缠着他要去,他拗不过我,带我去了。那是黄昏,夕阳的余晖把磨房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葛老鬼看见我,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停了一瞬,那眼神让我打了个寒颤,像是冬天里突然被泼了一瓢冰水。
他什么都没说,沉默地接过爷爷的麦子,倒进磨眼。巨大的石磨在水车的带动下,“轰隆轰隆”地转动起来,声音沉闷,震得脚下的木地板都在微微颤动。磨房里光线昏暗,充斥着面粉的粉尘和陈年木头的霉味。我抬头去看梁上那盏灯,灯罩脏得厉害,看不清里面。
就在面快磨完的时候,我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、像是很多人在同时低声啜泣的声音。那声音很轻,被磨盘的轰隆声掩盖着,若有若无,却直往耳朵里钻,听得我头皮发麻。
我看向爷爷,爷爷正低头装面,好像没听见。我又看向葛老鬼,他站在磨盘边,背对着我们,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块僵硬的石头。
“爷爷,你听……”我扯了扯爷爷的衣角。
爷爷猛地抬头,狠狠瞪了我一眼,眼神严厉得吓人,示意我闭嘴。他匆匆装好面,付了钱,拉着我就走,步伐快得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。
走出磨房好远,爷爷才松开我的手,脸色缓和了一些,但还是板着:“以后不许再去了!听到没?尤其不许听那磨房里的声音!”
“可是爷爷,我真的听到了,好多人在哭……”我不服气地小声说。
爷爷的身子僵了一下,半晌,才叹了口气,摸着我的头,声音很低:“那是‘磨哀’……老磨房年头久了,死气重,有点不干净的声音不稀奇。记住,听到就当没听到,更别跟任何人说,尤其别让葛老鬼知道你听见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追问。
爷爷的眼神飘向暮色中那越来越模糊的磨房轮廓,摇了摇头,没再解释。
那之后,我对磨房的好奇和恐惧与日俱增。我远远地观察过葛老鬼。他生活极有规律,白天开门磨面,太阳一下山就关门。他几乎从不与人交谈,偶尔有外乡来的货郎或走亲戚的人问起磨房晚上的灯,村里人都讳莫如深,岔开话题。葛老鬼自己更是守口如瓶。
村里关于的传闻越来越多,也越来越邪乎。有老人说,那灯是“鬼吹灯”,是以前死在磨房里的人的魂魄,在借着灯喘气。亮一下,是吸一口阳气,暗下去,是憋着那口气。也有人说,葛老鬼养了什么邪祟在磨房里,那灯是给邪祟指路的。还有更离谱的,说磨房底下连着阴河,那灯一亮,阴河里的东西就能顺着水车爬上来……
这些传言让磨房在孩子们心中成了比坟地还恐怖的存在。我们玩捉迷藏,谁要是被指定在磨房方向躲,宁愿认输也不去。
打破平静的,是一个外乡来的年轻木匠,姓何。他是来给村里一户人家做家具的,手艺不错,人也能说会道。他不知道磨房的忌讳,有一天傍晚收工早,路过河边,看见磨房,好奇地凑近看了看,正好碰上葛老鬼关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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