驿馆房间里的炭盆烧得正旺,驱散了腊月京城渗入骨髓的湿寒,却驱不散陈默心头那层凝而不化的冰霜。御前那番看似“公允”的处置,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,剑柄握在皇帝手中,剑尖却朝着他自己。三日,他只有三日时间来撰写那份可能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条陈。
他没有立刻动笔。而是先将离京后所有经历——从接手破败皇庄到江宁风波,从苏州查案到湖州赈灾,从工坊设立到品鉴会举办,乃至与各方势力的周旋、遭遇的刺杀、获得的证据、听到的民声——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。哪些能写,哪些需隐,哪些要详,哪些该略,分寸的拿捏,比条陈本身的内容更考验心力和智慧。
直到深夜,他才铺开特制的桑皮纸,研墨提笔。条陈以“臣工部员外郎陈默谨奏为陈情江南事并进农工诸法事”开篇,语气恭谨,结构清晰。
第一部分,详述新式纺车、织机、高炉炼钢、标准化工料等技艺的试验过程、实测数据、以及在实际应用(如官仓修缮、织户生产)中展现的效能提升,附上部分工匠证言及府衙试用文书抄件。他强调这些乃是“格物致知”、“利物惠工”之实举,旨在“增官府之用,省民户之力”。
第二部分,汇报江南税粮案后续及地方吏治整顿情况,言辞简练,只提“赖陛下天威,蒋指挥使并地方有司协力,案犯伏法,赃款追还,漕运稍靖”,绝口不提具体细节与背后可能牵涉的更深网络。
第三部分,陈述湖州旱情及所见土地兼并之弊,以及他“行文督促地方依《大明律》赈灾安民、禁趁灾逼卖田宅”之举,附上乌程县部分受灾田亩数据及初步安抚结果。他将其归结为“臣奉旨巡查农政,见民生困顿,不敢缄默,乃行督促之责”。
第四部分,回应弹劾诸点。关于“擅设工坊、聚众滋扰”,他列出工部批复文书及苏州府衙协办公文,并附上部分补办匠籍勘合的存根;关于“敛财”,附上技授坊材料收支简表(经过整理)及府衙工房监督记录摘要;关于“万民伞”,直言“此乃苏民感念朝廷清明吏治所赠,臣已禀明太子殿下,实不敢居,然民心可鉴”;关于“越权干政”,再次引用《大明律·户律》相关条款,申明所为皆有法可依。
最后,他以谦卑而恳切的语气总结:“臣才疏学浅,年少气盛,南下办事,唯知尽心王事,以实绩报陛下与太子殿下知遇之恩。其间或有不察不明、操切孟浪之处,然绝无半分营私渎职之心。江南之事,千头万绪,积弊甚深,非一朝一夕可竟全功。臣所行诸法,不过引玉之砖。究当如何取舍权衡,以定长久之策,伏惟陛下圣裁。”
这份条陈,他写了整整一天两夜。不夸大,不缩小,不妄言,也不过分自辩。他将能摆上台面的证据链尽量呈现,将敏感之处谨慎包裹,将最终评判权,恭恭敬敬地交还给了皇帝。写完最后一个字,窗外天色已再次微明。他用火漆封好,盖上自己的私印,唤来驿丞,按规矩递送入通政司,转呈内宫。
接下来,便是等待。等待皇帝看过条陈后的反应,等待朝中反对者可能发起的第二波攻击,等待那悬而未落的最终裁决。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。京中故旧,有的避而不见,有的悄然递来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。太子府那边,自那封密信后,再无新的消息。蒋瓛那边也沉寂着。
第三日傍晚,圣旨终于到了驿馆。前来宣旨的,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太监,声音平板,不带任何情绪。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陈默,奉差江南,勤勉任事,于农工技艺颇有建言,于地方弊政亦能纠察。然,年少履历不足,处事或有操切,致物议纷纭。念其本心尚属勤恳,且太子为其陈情。着,免去陈默工部员外郎并太子府农事司兼领等职,调任北疆大宁卫,任经历司经历(从七品),即日赴任,不得延误。钦此。”
从从五品员外郎,直降为从七品卫所经历!而且是远调苦寒的北疆前线!
驿馆房间内,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宣旨太监将黄绫圣旨卷起,递到跪地接旨的陈默面前。陈默双手高举过顶,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绢帛,指尖冰凉,面色却无甚变化,只平静叩首:“臣,陈默,领旨谢恩。吾皇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”
太监深深看了他一眼,没再多言,转身离去。
房门关上,房间里只剩下陈默一人。他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窗外暮色四合,京城华灯初上,远处宫殿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巍峨而冷漠。从江南的炙手可热,到如今的一纸贬谪,发配边塞,不过短短数月。
然而,陈默的心中,却并未有多少失落或惶恐。相反,一种奇异的、冰冷的清明感弥漫开来。他细细咀嚼着圣旨上的每一个字——“勤勉任事”、“颇有建言”、“亦能纠察”,这是肯定;“年少履历不足”、“处事操切”、“致物议纷纭”,这是贬谪的理由;“本心尚属勤恳”、“太子为其陈情”,这是保留了一丝情面,也点明了此次调动的关键推动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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