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,沉沉地压下来。厚重如铅块的云层堆叠在姑苏城头,酝酿着一场久候不至的暴雨。空气凝滞而粘稠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湿意,仿佛整个城池都被人捂在了一块巨大的湿棉絮里,透不过气。街市上行人稀少,步履匆匆,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惶然。那两起悬而未决的案子,如同两片巨大的、不祥的阴影,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,压得人脊背微弯。
“赵万金案”、“柳如烟失踪案”……这两个名字在茶肆酒楼的角落、在深宅大院的耳语间,被反复咀嚼、揣测,滋生着无数光怪陆离的流言,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。无形的恐慌,比那悬而未落的雨滴更早地浸透了青石板路的每一道缝隙。
马蹄声由远及近,踏碎了城门口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。三骑快马,裹挟着一路风尘,疾驰而入。马上的骑士身着最不起眼的灰扑扑行商短褂,面容被斗笠压得极低,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,腰背挺直如标枪。马蹄铁敲打在坚硬的青石上,溅起零星的火星,发出清脆又带着某种紧迫节奏的笃笃声,在这沉闷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。
城门兵卒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,目光扫过为首骑士腰间不经意露出的半枚玄铁令牌——那令牌样式古拙,边缘镌刻着极其细微的蟠龙暗纹,在昏蒙的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。兵卒的眼皮猛地一跳,像是被针扎了一下,脸上那点残存的睡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,腰杆下意识地挺得笔直,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,慌忙侧身让开道路,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,几乎埋进了胸口。
三骑如一阵沉默的旋风,没有丝毫停留,径直卷过城门洞,冲向城内。马蹄声很快消融在姑苏城曲折的街巷深处,只留下城门口几个兵卒面面相觑,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。他们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,喉结上下滚动,却一个字也不敢说。那半枚令牌的阴影,已沉沉地压在了他们心上。
驿站后院,一间特意腾出的静室内,门窗紧闭,空气里弥漫着新沏雨前龙井的清冽微苦,却也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凝重。林晏与余尘并肩而立,案几上摊开的,是连日来搜集的、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证物:几张记录着隐秘钱粮流向的残破账页,墨迹深浅不一,带着仓促撕扯的毛边;几封措辞隐晦、落款模糊的书信,字里行间透着交易与威胁的寒意;还有那枚从赵万金书房隐秘处寻回、沾染了不明灰白色粉末的细小铁针,静静地躺在一方素白绢帕上,针尖一点幽光,摄人心魄。
“二位劳苦功高。”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穿透力。他面容清癯,眼窝微陷,一双眼却亮得惊人,目光扫过那些证物时,锐利得如同能刮下铁屑。他便是那位持玄铁令而来的朝廷密使,姓沈,单名一个“恪”字。“这些物件,份量不轻。”他拿起那枚铁针,迎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审视,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。
林晏微微颔首,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。“沈大人明鉴。赵万金暴毙,绝非急症。此针孔细如毫芒,若非余尘姑娘心细如发,几被忽略。”他的目光转向余尘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与赞许,“针上之毒,经查证,乃是江湖中极为罕见的‘砚底霜’,其性阴寒诡谲,发作时状若风邪急症,极难辨别。”
余尘感受到沈恪审视的目光,垂下眼睫,声音清冽平静,补充道:“此毒有一致命特性,遇热则其性愈烈。赵万金遇害当夜,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,门窗紧闭,热气蒸腾。这人为营造的高热环境,便是催化‘砚底霜’的绝佳熔炉。凶手心思缜密,既借天寒取暖之便,又暗合毒理,意在混淆视听,瞒天过海。”
沈恪放下铁针,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,发出笃笃的轻响,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。“人为高热,催化剧毒……好手段。”他沉吟片刻,目光如电,陡然射向林晏,“那么,动机呢?何人需置这富甲一方的赵大官人于死地?又为何要牵扯上那风月场的柳姓女子?”
林晏从袖中取出那几页残缺的账目,推到沈恪面前。纸页泛黄,墨迹陈旧,上面用极隐秘的符号和暗语记录着一笔笔数额惊人的银钱流动,箭头最终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缩写。“大人请看。赵万金此人,富而不贵,贪欲无度。他暗中截留了数批本该上缴的盐税银,数额之巨,令人咋舌。然,他并非独自吞下这泼天富贵。”林晏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,“他寻到了一个‘靠山’,一个能只手遮天、为他抹平账目、疏通关节的‘靠山’。”
沈恪的目光落在账页末端的那个暗记上,瞳孔骤然收缩。那是一个极其简化的“李”字变形,隐在复杂的盐引图样之中,若非有心人抽丝剥茧,根本无从辨识。整个姑苏城,能当得起这个“李”字,又有如此权势的,只有一人。
“李通判?”沈恪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只有沉甸甸的寒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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