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寒意,已悄然浸透清晖书院的每一块青砖,每一片瓦当。晨风卷起庭院里枯黄的落叶,在回廊下打着旋儿,发出窸窸窣窣的碎响,如同某种不祥的低语。辩经会那场几乎焚毁理智的风暴,虽被山长沈先生的雷霆手段强行压下,其冰冷的余烬却沉甸甸地淤积在书院上空,也沉沉压在我的心头。
我抱着一摞刚从藏书楼深处翻出的、积满厚尘的旧籍,低着头,脚步匆匆穿过回廊。指尖被粗糙的纸页边缘磨得生疼,这细微的刺痛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。这些泛黄的故纸堆,是我此刻唯一的堡垒,唯一的线索来源。辩经会上那枚淬毒的银针,那针尖上几乎冻结灵魂的诡异寒意——“砚底霜”,这个盘踞在我记忆幽暗角落的名字,再次狰狞地浮现,冰冷黏腻,带着死亡的腥气。我必须在它下一次毒牙咬下之前,揪住它的尾巴。
拐过一道月洞门,回廊尽头,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倚着朱漆柱子,仿佛已在那里站了很久,连衣袂都沾染了清晨的湿冷露气。阳光斜斜地切割过来,在他脚下投下清晰的影子。
林晏。
我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,随即又沉沉地、缓慢地跳动起来,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埋的旧伤。辩经会后,我们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薄纱,被我自己亲手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隙。我无法再若无其事地面对他那双洞悉一切又饱含关切的眼,无法再承受他每一次靠近带来的暖意,那暖意越深,就越映照出我心底那片终年不化的冻土是何等危险与荒芜。
我收紧了手臂,将沉重的书册更深地抱在胸前,仿佛那是抵御一切的盾牌。头垂得更低,视线牢牢锁住脚下青砖的缝隙,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地向前,与他擦肩而过。空气里,只留下书页陈旧的气味和我刻意屏住的微弱呼吸。
身后,那道目光如有实质,沉甸甸地落在我背上,带着无声的询问,还有一丝……被拒绝后的落寞?我强迫自己不去感知,不去回应。眼角余光瞥见他下意识抬了抬手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徒然地垂下。那瞬间的凝滞,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划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。他终究没有出声,只是默默看着我仓惶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,像一片被风强行吹离枝头的枯叶。
这样也好。疏离,是保护,也是我的宿命。
藏书楼深处,光线幽暗,唯有高窗投下几束斜斜的光柱,在漂浮的尘埃中舞动。我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张宽大的书案前,四周堆满了从各个角落翻找出来的舆图、县志、药典、乃至一些只言片语涉及奇闻异事的野史笔记。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霉变和陈年墨汁混合的、令人昏沉的气息。
指尖快速滑过发黄脆弱的纸页,目光如筛,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间穿梭。清晖书院所在的淮州府、可能出产特殊寒性矿物或植物的地域、前朝宫廷秘药的零星记载……一切可能与“砚底霜”扯上关系的蛛丝马迹,我都绝不放过。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是我世界里唯一的节奏,枯燥而紧迫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,只有窗外渐渐西移的日影,提醒着我光阴的流逝。
然而,一无所获。那些冰冷的文字,要么语焉不详,要么干脆指向虚无缥缈的传说。焦躁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,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。我端起案头早已冷透的粗陶茶碗,冰凉的茶水滑入喉中,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。就在仰头饮水的瞬间,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的庭院。
斜阳的金光为庭院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林晏正站在一株叶子稀疏的银杏树下,与几位学子交谈着什么。他微微侧着头,神情专注而温和,阳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下颌轮廓。一个年轻学子似乎遇到了难题,眉头紧锁,林晏便抬手,轻轻在那学子肩上拍了一下,动作自然而随意,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。那学子紧蹙的眉头竟真的舒展开来,脸上重新有了光彩。
那轻轻的一拍,像一根无形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。心脏猛地一缩,泛起一阵细密的酸痛。那种被信任、被鼓励的感觉,遥远得如同前世模糊的幻影。在我的记忆碎片里,只有冰冷的宫墙,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,以及……最终冻结一切的“砚底霜”。信任?那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陷阱。
我猛地收回目光,将茶碗重重搁回案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茶水溅出几滴,落在泛黄的纸页上,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我强迫自己重新埋首于故纸堆,指尖因为用力按压纸页而微微泛白。疏离,必须疏离。我这样的人,不该有片刻贪恋那虚幻的暖意。那只会害人害己。
日子在刻意维持的疏离与焦灼的搜寻中滑过。我与林晏,如同两条被无形界限分开的溪流,在书院这个小小的天地里并行,却再无交汇。他不再刻意靠近,目光却如影随形。每当我独自穿过僻静的回廊,或是夜深时在院中短暂停留,总能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守护气息,隐在暗处,沉默而坚定。这份不动声色的保护,像一层无形的铠甲,也像一道无声的责问,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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