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三刻,万籁俱寂,夜色浓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,就像一幅巨大的泼墨画卷,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其中。太学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,宛如两座沉默的巨兽,门上的狴犴兽首在昏暗的灯笼下若隐若现,闪烁着幽幽的寒光,仿佛是无声的警告,让人不寒而栗。
余尘紧紧地裹住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青色布袍,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一些夜晚的寒意。他站在对面巷弄的阴影里,与身旁的林晏一同隐藏着身形,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学门口的动静。
林晏身上穿着浅绯色的学生常服,在这暗夜的掩护下,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,难以分辨。只有那浅绯色的衣角偶尔被风吹起,才会在微弱的光线下稍稍露出一点颜色。然而,即使看不清他的衣着,也能感觉到他的面色愈发凝重,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一般。
“司门郎戍卫,三刻一巡。”林晏的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被风吹散,“寅时末,东角门会开半刻,送柴薪的杂役进出。我们只有那点缝隙。”他抬眼看向余尘,眼神锐利如刀锋,“进去后,步步深渊。太学清誉,重于山岳,一旦你我行藏泄露,不仅查不下去,恐将万劫不复。”
余尘点头,目光掠过太学高耸的围墙,上面琉璃瓦在稀薄的月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。风里似乎隐隐传来远处金吾卫巡夜时铁甲叶片摩擦的细微声响,更添肃杀。他无声地吸了口气,将怀中那枚伪造的、带着林晏叔父林司业暗印的牙牌又往里按了按,硬木的棱角硌着胸口,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。
寅时末刻,沉重的木轴转动声碾碎了夜的寂静。东角门果然如林晏所料,吱呀一声,裂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。两个睡眼惺忪的杂役推着一辆堆满干柴的板车慢吞吞出来。林晏猛地一拽余尘手臂,两人如同贴着墙根游走的壁虎,无声无息地滑入门内浓重的阴影里。潮湿的柴草气息扑面而来,混杂着尘土的味道。身后,门轴再次呻吟,沉重的门扇轰然合拢,将最后一点天光彻底隔绝。
门内是一条狭长的甬道,两侧高墙耸立。林晏显然对此地极熟,脚步轻捷如狸猫,带着余尘在迷宫般的回廊、月门间穿梭。偶尔有巡更的老役夫提着灯笼走过,昏黄的光晕在远处廊柱间摇晃,林晏总能提前一步,拉着余尘隐入假山后或树影深处。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墨香、纸香和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余尘手心沁出薄汗,每一次心跳都擂鼓般撞击着耳膜。
终于,一座庞大的殿宇轮廓在黑暗中显现。飞檐斗拱,沉默地指向墨蓝色的夜空。殿前悬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——“文渊阁”。这便是太学的心脏,亦是天下典籍汇聚之海。门前石阶光洁,在夜色中泛着青白。林晏止步,指了指侧面一扇不起眼的角门,又指了指自己,做了个等待的手势。他深吸一口气,整了整衣冠,独自走向大门,敲响了门环。片刻,门内传来苍老的询问声。林晏的声音清晰而恭敬地响起,提及叔父林司业之名,言称有急务需查阅一份前朝孤本以佐证课业。
余尘贴在冰冷的墙角,听着门内隐约的交谈。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。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。终于,沉重的门栓被拉开的声音传来,角门开了一道缝。林晏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:“多谢老丈!只是……晚辈恐需翻阅多时,又怕扰了老丈清梦。可否允我这位……书童,”他顿了一下,“入内稍候?他在门外受冻,学生于心不忍。”
门内沉默片刻。余尘屏住了呼吸。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后,门缝开大了一些。林晏迅速朝余尘藏身处使了个眼色。余尘立刻矮身,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,贴着门缝滑了进去。开门的老书吏须发皆白,浑浊的眼睛只瞥了他一眼,便不再理会,佝偻着背,提着灯笼颤巍巍地引着林晏往深处走,口中絮叨着库规森严,不可久留云云。
一踏入文渊阁内部,如同沉入一片由墨香、尘埃和岁月共同酿成的深海。空气滞重而微凉,带着陈年纸张特有的、近乎腐朽的甜味。高耸至殿顶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,一排排矗立在无边的幽暗里,形成深邃的甬道。林晏被老书吏引向一侧,灯笼的光晕只在有限范围内跳动,很快被更广大的黑暗吞噬。余尘则立刻将自己消融在最近一个书架的阴影中,如同水滴汇入大海。
待老书吏的脚步声和絮叨声彻底远去,余尘才缓缓移动。他像一条无声的鱼,在书架构成的峡谷间潜行。指尖拂过书脊,触感粗糙冰凉,是各种不同年代的纸张和装帧——坚硬的木板、柔软的锦缎、磨损的麻绳。他目标明确,避开可能有人查阅的经史子集区域,径直向着存放杂记、野史、前朝档案的偏僻角落摸去。
这里的光线更加晦暗,书架间距更窄,堆积的卷轴和散落的纸张几乎阻塞了通道。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烈的尘埃和霉菌的气息。他蹲下身,借着从极高极小的气窗透入的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,开始艰难地检视。指尖在蒙尘的书册、散乱的卷宗上掠过,辨认着模糊的墨迹。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志、生员名册、祭祀仪注……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,唯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地旋舞。枯燥与紧张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,将他紧紧包裹。他不得不数次停下,将脸埋入臂弯,压抑住因尘埃刺激而几欲喷发的喷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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