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,是从傍晚开始下的。
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子,打在汴京城的黛瓦灰墙上,悄无声息。待到华灯初上,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,纷纷扬扬,将白日里的车马喧嚣、人声鼎沸都裹上了一层沉沉的静默。
林晏站在皇城司衙门的廊下,望着庭院中迅速积起的白。公廨内的烛火透过窗纸,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,却暖不透眉宇间凝结的沉郁。
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小小的青瓷药瓶。瓶身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药香,是宫廷秘制的金疮药,对内外重伤有奇效。他原本,是想去送给那个人的。
余尘。
这个名字像一根细针,在他心口最不设防的地方轻轻一刺,带来绵密而清晰的痛楚。
那日之后,余尘看他的眼神,彻底变了。不再是平日里那份疏离却偶尔流露出探讨案情时的专注亮光,更不是重伤昏迷初醒时的脆弱依赖,而是……彻骨的冰寒,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仇恨。
为什么?
林晏自问行事虽称不上完美无缺,但始终秉持公心,恪守律法,对余尘更是赏识有加,引为挚友,甚至……生出些他不愿深究、却切实存在的,超出友谊的牵挂与维护。
可余尘推开他手的力道,那嘶哑的“滚开”二字,如同冰锥,将他所有的心绪都冻结在了那个瞬间。
“大人,时辰不早,可要回府?”亲随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打断了他的沉思。
林晏回过神,将药瓶收回袖中,声音听不出情绪:“你们先下值吧。我还有些卷宗要看。”
遣走旁人,衙门里顿时空寂下来。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些,呼啸着穿过廊庑。
他回到值房,却没有点亮更多的蜡烛,只就着桌案上一盏孤灯,展开了面前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。不是关于正在侦办的军械案,而是他动用私人权限,甚至不惜动用家族关系,秘密调阅的数年前与西北边军相关的一部分陈旧档案的摘要。
“永熙六年,黑山堡……”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上模糊的字迹,眉头紧锁。
那是余尘重伤昏迷时,无意识呓语中反复出现的几个词。还有那枚……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,破损的旧砚台。
档案记录语焉不详,只提及永熙六年,黑山堡曾发生一场遭遇战,守军一度与主力失去联系,后虽击退敌军,但伤亡颇重,时任守将……林晏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——余靖,因指挥失当被追责,家眷亦受牵连。
余靖……余尘?
一个模糊的猜想,带着惊人的寒意,攫住了林晏的心脏。他猛地站起身,在值房里踱了几步。
如果余尘是余靖的家人……那么当年的案子,是否另有隐情?而自己……
他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,曾随当时的监察御史前往西北巡边,似乎……恰在永熙六年前后。具体的行程和任务细节,因年岁久远且当时他职位低微,只是随行学习,已记忆模糊。他只记得风沙很大,边关的气氛紧张而肃杀。
难道,当时他无意中……触及了什么?或者,他所在的巡边队伍,与黑山堡事件有关?
可即便如此,余尘的恨意为何如此浓烈,如此直接地指向他个人?
林晏闭上眼,努力回想,脑海中却只有大漠的风沙和边关冷月的模糊景象。他想不起黑山堡,想不起那位叫余靖的将领,更想不起自己做过什么足以让人仇恨至今的事情。
这种无从着力的感觉,比面对最狡猾的罪犯更让他感到挫败和……一丝惶恐。
“咯吱——”
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、不同于落雪的异响。
林晏骤然睁眼,身形瞬间隐到窗边阴影处,气息收敛得一丝不漏。透过窗纸的缝隙,他看到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,轻盈地掠过衙门外院的墙头,速度快得惊人,方向……是案牍库?
看那身形……
林晏的心猛地一沉:是余尘!他的伤还没好利索,竟敢夜探皇城司案牍库?!
几乎是本能,林晏就要冲出去阻拦。案牍库守卫森严,机关重重,以余尘如今的状态,一旦被发现,绝无幸理!
但脚步刚动,又硬生生顿住。
他现在出去,以什么身份?余尘见到他,只怕会比面对守卫更加激烈。他的出现,非但帮不了忙,可能只会刺激得余尘行险招。
一瞬间的挣扎如同烈焰焚心。林晏死死攥紧了拳,指节泛白。他眼睁睁看着那道黑影如同鬼魅般避开了几处明哨暗卡,悄无声息地潜向了案牍库的后侧。
那是……旧档存放的区域?他也在查永熙六年的事?
林晏不再犹豫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余尘送死。他迅速做出决断,转身从另一条隐秘通道快速接近案牍库,同时,脑中飞快计算着守卫换防的间隙和库内机关的大致位置。
他不能阻止余尘,或许……只能暗中替他扫清一些障碍,至少,确保他能活着出去。
……
余尘的感觉并不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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