翰林院书库深处,樟木与墨香交织成一种独特的香气,余尘觉得这味道比任何熏香都更令人心静。他轻手轻脚地展开面前的金石碑文拓片,借着窗棂透入的午后光线,仔细比对着刚送来的熙宁年间实录残卷。
身为馆阁校勘,余尘已在这翰林院度过了三个寒暑。每日与故纸堆为伴,他早已习惯了这份旁人眼中的清苦。架上天、地、玄、黄各字号书册整齐排列,《会要》《实录》、大臣奏议分门别类,浩如烟海。阳光透过高窗,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,仿佛时光在这里也变得迟缓。
余尘的手指轻轻抚过泛黄的纸页,感受着上面细微的纹理。今日他奉命核查新出土的熙宁七年漕运碑文与正史记载是否一致,却意外发现了一处细微矛盾。
“元丰二年春正月癸巳,诏查漕粮亏空事...”余尘轻声念着残卷上的文字,眉头微蹙。
不对劲。
他取过《熙宁实录》正本,翻到对应章节,上面分明写着“元丰二年春正月乙未,遣使察访东南漕运”。日期相差两日倒不足为奇,奇怪的是残卷提及的“漕粮亏空”在正史中全然不见踪迹。
余尘取过湖笔,在端砚上蘸了墨,于校勘纸上记下这一疑点。歙墨遇水即化,墨色清亮,正如他此刻明晰的思绪。这笔墨纸砚皆是他的心头好,尤其是这方端砚,石质细腻,发墨如油,是去年生辰时叔父所赠。
正当他准备深入查证时,书库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那步调不疾不徐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律。
“余校勘还在忙碌?”
余尘抬头,见林晏站在门口,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竹匣。今日林晏身着深青色常服,腰间配着银鱼袋,显然是刚下朝便直接来了翰林院。他身形修长,眉目如画,站在那里便自成风景,连昏暗的书库都因他的到来而明亮了几分。
“林编修。”余尘起身行礼,心下却有些诧异。林晏虽与他同院为官,但分属不同部门,平日交集不多,近来却常借故来访。这位出身名门的才子,年纪轻轻便已是从六品的史官编修,又得宰相赏识,前途不可限量,为何会对一个七品校勘如此关注?
林晏浅笑,那笑容恰到好处,既不显疏离也不过分热络:“不必多礼。北苑茶场新贡的龙凤团茶,想着你好茶,特来与你共品。”
余尘不动声色地整理书案,将残卷与拓片稍作遮掩。林晏家世显赫,与宫中关系密切,能得新贡茶不足为奇,但专程来找他这个七品校勘分享,未免过于殷勤。
二人移至书库旁的小茶室,这里原本是值夜官吏的休憩之所,被余尘收拾得简洁雅致。窗外几竿翠竹掩映,微风过处,竹叶沙沙作响。
林晏熟练地准备点茶。余尘观察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——炙茶、碾茶、罗茶、候汤、击拂,每一步都精准优雅,显然是自幼熏陶的结果。茶香渐渐弥漫开来,与书库的墨香混在一起,竟出奇地和谐。
“听闻余校勘近来在核查熙宁年间漕运史料?”林晏似是无意间提起,手中茶筅击拂出细腻的茶沫。
余尘心中警醒,面上却不露声色:“不过是例行校勘新出土的金石碑文。林编修对此也有兴趣?”
林晏将点好的茶推至余尘面前,茶汤色泽鲜白,盏边无水痕,技艺堪称完美。“熙宁年间是我朝漕运改制的重要时期,自然令人关注。尤其是元丰初年那桩粮饷案,虽不大,却影响深远。”
余尘端起茶盏,借品茶之机掩饰思绪。林晏提及的正是他方才发现的疑点所在,这绝非巧合。龙凤团茶果然名不虚传,入口甘醇,回味悠长,但他此刻无心细品。
“林编修说的是元丰二年春的漕粮核查?”余尘试探道。
林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赞许:“余校勘果然博闻强识。不过据我所知,正史对此案记载甚简,反倒是些野史笔记中有些零星记载。”
余尘放下茶盏:“野史多穿凿附会,不足为凭。”
“未必。”林晏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,“这是家藏的一本熙宁年间官员笔记,或许对余校勘的考证有所助益。”
余尘接过册子,封面无字,纸质已泛黄脆化,显然是前朝旧物。他谨慎地翻开几页,内心震动——其中明确提到了熙宁年间一桩粮饷贪墨案,牵涉官员竟包括当时的漕运使林崇义。
林氏家族。
余尘终于明白林晏频繁接近的用意。林氏家族在朝中势力庞大,林晏的高祖正是林崇义,若贪墨案属实,对林家声誉将是重大打击。然而令他困惑的是,林晏为何要主动提供可能对家族不利的证据?
“林编修为何将此书给我?”余尘直视林晏问道。
林晏神色平静,目光却深邃如潭:“真相如同这茶汤,浑浊时需待其沉淀,清澈时方见本质。我认为余校勘是能辨明真相之人。”
余尘沉默片刻。馆阁校勘虽官职不高,却有勘正史实的责任。若真有冤屈,他理应查清;但若林晏是想借他之手掩盖家族污点,则后果不堪设想。朝中党派纷争日益激烈,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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