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秋的雨,已带着入骨的寒意。
黄昏时分,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,仿佛要将整座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阴郁之中。庭院里,夏日亭亭的荷塘如今只剩几茎残梗,在冷雨中凄惶地摇曳,宽大的芭蕉叶被雨点敲打得声声入耳,如泣如诉。
林晏站在书房的廊下,已注视了窗内那道剪影许久。雨水顺着飞翘的屋檐滑落,在他脚边溅开细碎的水花,打湿了青色的衣摆,他却浑然不觉。他的目光穿过雨幕,紧紧锁在那个端坐于烛光下的身影上。
这些日子,余尘每每深夜归来,大氅上都带着久久不散的寒气,唇色也较往日苍白几分。每每问及,总被他一句“旧疾,无妨”轻轻带过,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波,看不出丝毫端倪。
可林晏知道,绝非“无妨”这般简单。他与余尘同年进士,同入翰林,后又同被擢入这枢要之地,相识已有七载。外人眼中,余尘清冷孤高,是圣上手中的利刃;林晏温润持重,是朝堂难得的和风。性情迥异的二人,却不知从何时起,成了这喧嚣宦海中,唯一能彼此交付后背的存在。
有些情谊,不必宣之于口,却在举手投足间流转。
一阵冷风卷着雨丝扑来,林晏不禁打了个寒噤,终于迈步走向书房,推门而入。暖意扑面,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,让他心头一紧。
“站在风口作甚?”余尘抬眸,唇边泛起浅淡笑意,伸手将手边的暖炉往前推了推,“衣衫都湿了。”
林晏不接话,只走近,在他身侧的梨花木椅上坐下,目光扫过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。“这些明日再批也不迟。”他伸手,欲探余尘的手腕,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。
“一点旧疾,不碍事。”余尘执起紫砂茶壶,为他斟了一杯热茶,动作流畅自然,若非林晏早已察觉端倪,几乎要被他瞒过去。“喝口热的,暖暖身子。”
窗外风雨声渐疾,敲打窗棂的声响,与余尘气息中那一丝不易捕捉的紊乱隐隐相合。林晏接过茶盏,指尖触及余尘的手背,一片冰凉。
“手这么冷?”他蹙眉。
“天寒所致。”余尘收回手,拢入袖中,重新执起笔,目光落回卷宗之上,显然不愿多谈。
林晏不再言语,只静静坐着,看着跳动的烛光在余尘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。他面容清减不少,眼下的淡青透出倦意,紧抿的唇瓣缺乏血色。唯有那挺直的脊梁,依旧如孤松般不肯弯折半分。
林晏起身,默默为将要燃尽的烛台换上新烛,又将窗缝掩紧些,挡住侵人的寒气。他走到余尘身后,伸手欲触其肩,却在半空中停住,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。
“这点风雨,不碍事。”余尘头也未抬,忽然说道,笔尖在纸上游走,留下清峻字迹。
“我知。”林晏应道。他并非指风雨。
余尘笔尖微顿,终是没有抬头,也没有再言。
时间在雨声、烛火的噼啪和书页翻动声中悄然流逝。林晏拿起一旁未读的邸报,心思却全在身旁之人身上。他能听到余尘的呼吸时而微微一滞,能看见他执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拭去。
约莫一个时辰前,余尘曾起身至书架前取阅旧档。那时林晏便注意到,他站立时身形有刹那的摇晃,扶住书架的手指微微发颤。然而当林晏上前询问时,余尘只是淡然一笑,称自己不过是坐得久了,腿脚有些发麻。
他在承受着何种痛楚?这“旧疾”又从何而来?林晏思绪翻涌,忆起月前余尘奉密旨外出旬日,归来后便是如此。那日余尘返京,林晏在城门处相迎,见他从马车上下来时脚步虚浮,脸色苍白如纸。问及此行细节,余尘只以公务繁忙、旅途劳顿搪塞。
此后数日,余尘告假未上朝。林晏前往探视,却总被管家以“大人已经歇下”为由拦在门外。直到五日后,余尘才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,除了面色稍显苍白,言行举止与往常无异。
然而林晏却敏锐地察觉到,余尘较以往更易疲倦,偶尔在议事时会忽然沉默,指尖无意识地按压胸口。更让他忧心的是,余尘开始畏寒,明明还未入冬,书房内却早早燃起了炭盆。
“咳咳......”一阵压抑的低咳打断了林王的思绪。
余尘以袖掩口,肩头微微耸动,待平息下来,唇色又淡了几分。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,轻啜一口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。
“茶凉了伤身。”林晏起身,欲唤人换茶。
“不必。”余尘抬手制止,“快批完了,莫要再劳烦他们。”
林晏凝视着他,忽然道:“三日前,太医署的周院使来过府上。”
这不是问句。余尘执笔的手微微一滞,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,迅速晕染开来。
“例行请脉而已。”余尘声音平静,目光仍停留在卷宗上。
“是吗?”林晏语气温和,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,“我恰巧那日去找周院使讨教几个医理问题,府上管家说你正在静养,不便见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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