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,裹着田小满的棉裤脚。
她立在言碑前,指尖沿着孙小宝三个字的刻痕摩挲,石面的凉意透过指腹往骨头里钻,可那凉意下分明有活物在跳——是昨夜全县灯火骤亮时,那些被想起的人在石下、在名录里、在每一张纸条上,共同的心跳。
这碑......不是新立的。
沙哑的嗓音从雾里浮出来。
田小满抬头,见孙守义拄着枣木拐杖站在三步外,青布衫袖口沾着木屑,左手提着个红漆雕花木盒,盒盖边沿的云纹被磨得发亮——老木匠说过,这是他给井庙刻终更碑时用的墨盒。
老人浑浊的眼珠盯着碑面,喉结动了动:五九年修井庙那回,我在地基里埋过块。他用拐杖尖点了点碑身石缝间一道极细的隐痕,就藏在这下面,整石无纹,说是用的。
你们现在往上刻名字......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手撑着碑身才稳住,等于把碑翻了个面。
田小满后颈的名录残页突然发烫。
她蹲下身,指尖按在那道隐痕上,石面下传来轻微的震颤,像被捂住的呜咽。话比火烫。孙守义的声音低得像叹息,说出来了,就得扛住回火。
老木匠的拐杖叩着青石板离开时,田小满的指甲已经掐进掌心。
她望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雾里,转身冲进祠堂。
供桌下的青砖被她用匕首撬得咔咔响,第三块砖下果然露出半块青石——没有字,四边却刻着扭曲的符纹,像被人用刀生生剜进石里的字。
她咬破指尖,血珠滴在石面。
黑褐色的水突然从石缝里渗出来,在青石板上漫开,浮起模糊的影子:穿旧军装的人按着个挣扎的孩童往井里推,孩童的小胳膊在空中乱抓,最后抓住为首者的帽檐——那是枚五角星徽章。名字抹了,根就断了!为首者吼的声音像锈了的锯子,烧了族谱,埋了碑,让他们连个名儿都留不下!
影像地碎成黑点。
田小满跌坐在地,后脊背全是冷汗。
原来091所当年不是封,是封——他们把染了疫的人当根烧,却不知真正的根,是那些被抹去的名字,是没说出口的话。
次日晌午,邮局的油毡屋顶漏着光。
陈青山趴在话箱上打盹,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纸条,墨字洇开的痕迹像团团乌云。
刘桂香提着竹篮进来时,蓝布围裙还沾着灶灰:青山兄弟,吃块糖饼醒醒神。她见他眼皮下乌青,顺手把纸条往《净水记忆录》上摞,一张边角发皱的纸条没捏稳,地压在旧书封面上。
我爹说那年井口冒红烟。
纸条上的字刚触到书页,祠堂方向传来的闷响。
田小满正往名录上誊新名字,识海里的残页突然炸成刺疼,她撞翻条凳冲出去,只见言碑底座裂开蛛网似的细缝,腥气的白雾像活物般往外钻。
她扑进地窖时,那块无字青石正泛着幽光。
石面上新浮出的字还在渗血:名出一口,根醒一分。
完了。田小满攥紧青石,指甲缝里全是冷汗,百姓每记一句,都在喂那东西。她想起昨夜孙守义说的,终于明白——被动记下的话是养料,会让被遗忘的怨重新长出血肉。
当晚,赵铁柱的教书先生长袍还沾着粉笔灰,就被田小满拽进邮局。
陈青山揉着发涨的太阳穴,把话箱往桌上一倒:今儿又收了三百多份,可地窖的碑......
不能等他们自己投条了。田小满把青石往桌上一放,石面的血字还在渗,得主动去——找那些一辈子没说过真话的人,让他们亲口说出压在心底的那句。她想起孙小宝那句爷爷别怕,想起老周头没看成的电影,得让他们,不是。
赵铁柱的眼镜片闪了闪,突然一拍桌子:我带学生去!
东头王奶奶总说那年的雪没这么大,西头张爷爷在牛棚里憋了十年的话......他抓起教案本就往外走,明儿就去!
陈青山没说话,只是把话箱上的铜锁打开,又仔细擦了擦箱盖上的二字。
首日走访,七十二段遗言被工工整整抄在毛边纸上。
田小满守在言碑前,对着石面一句句念:李招娣,十六岁,临死前说我想穿红棉袄周大河,四十一岁,最后悔没带闺女看电影
每念一句,碑面的金光就亮一分。
地窖传来的震动渐渐弱了,像个被拍着背的孩子,慢慢止住了抽噎。
田小满摸着发烫的碑面笑了——主动说出口的话,带着活人胸腔里的热,能把怨化成光。
第三夜落了雪。
田小满裹着赵铁柱媳妇给的灰布围巾,踩着碎冰往城北废碾坊走。
马秀莲的旧居只剩半面墙,墙根下的井台结着薄冰。
她跪下来,对着井口哈出白雾,声音混着雪粒:孙小宝,七岁,死时说爷爷别怕
井底地炸开水花。
她往后一仰,看见水面浮起一行湿字,不是零号,记,而是:根在,话续,火不灭。字迹刚显就扭曲起来,变成无数细小的名字,像黑蚂蚁在雪地上爬,最后汇成一句:你说我,我就活着。
田小满坐在雪地里,望着满天未燃却泛光的纸灯。
那些灯是百姓自发挂的,橘子皮做的灯壳里,火苗晃得像人的眼睛。
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,她却觉得烫——不是火烫,是话烫。
檐下的铜铃突然轻响,像有人在她耳边吹气。
她听见千万个声音,从碑里、从名录里、从每一张纸条里涌出来,轻轻说:该轮到谁开口了?
雪还在下,言碑上的孙小宝三个字被雪盖住又露出,每一次显露,都比昨夜更清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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