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小满是在卯时三刻起的床。
灶膛里的余火还剩一星,映得她放在八仙桌上的密信泛着浅黄。
信是田有福托山货贩子捎来的,边角那点墨渍她摸过三回——头回是昨夜拆信时抖的,第二回是熄灯前又看了遍,第三回是今晨穿棉袄时,指尖隔着布面又蹭了蹭。
言碑取七十二数,合地煞之位,中央留白。信里这句话被她用炭笔圈了又圈。
祠堂前的空地上,七十二块青石板已码成半圆,每块板上的名字都是她亲手刻的——轮值守夜人的姓名,从初代到如今,刻到田小满三个字时,刻刀在石面顿了半刻,粉末簌簌落进她袖管里。
小满姐。
声音从背后传来,田小满转身,见赵铁柱抱着块黑黢黢的石板站在月洞门边。
他的蓝布衫洗得发白,领口沾着粉笔灰——昨儿他还在县中代课,下了课就来帮着搬石板。中央那块,我找石匠凿了。他把石板往地上一放,指腹蹭了蹭新凿的毛边,您说要留白,我让老张头多磨了三遍,摸着像水一样平。
田小满蹲下身摸石板,指尖触到凉意里裹着的温,是赵铁柱抱了一路捂的。辛苦你了。她抬头笑,眼角却泛着青——昨夜在祠堂翻刘文远的笔记,油灯熬干了两盏。
赵铁柱挠挠头,目光扫过她眼下的阴影,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:我媳妇今早烙的糖饼,还热乎。
糖香混着石板的土腥气钻进鼻腔,田小满喉头一哽。
她想起前儿在村口,赵铁柱蹲在墙根给孩子们讲《水浒》,讲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时,小栓子举着冻红的手问:先生,要是我们也有本《净水传》,能记咱们自己的事不?
该立坛了。她把糖饼揣进兜里,站起身拍了拍灰。
祠堂檐下的橘子灯还亮着,昨夜起的风没停,灯身晃出细碎的影,在七十二块石板上跳。
认火坛立起来时,日头刚爬上东墙。
田小满站在中央石板前,喉结动了动。
她想起昨夜在名录里翻到的旧账——1959年那场火,烧了三十七个名字,最小的那个才七岁,名字被红笔圈着,旁边写着。
不烧人,不抽签,不轮替。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稳,谁想认火债,就上前说一句,再留一句话。
风突然停了。
橘子灯的影子凝在石板上,像落了层霜。
人群里有个小媳妇先动了——是村头卖豆腐的王婶,她攥着块蓝布帕子挤到前面,帕子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月季。我认。她的声音发颤,我认我男人走那天,没敢说句软和话。帕子摊开,里面包着半块灶糖,他爱这口,我总嫌甜......
石板微光一闪,王婶的话像被吸进石里,糖块在石面投下暖融融的影。
田小满看着,忽然想起名录里那些被烧了的名字——从前它们是墨,是数字,是泛黄纸页上的划痕;现在,它们是王婶颤抖的手,是糖饼的甜,是小栓子冻红的指尖。
我认。
第二个声音来自赵铁柱。
他不知何时解了布衫领口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。我认这城里被烧掉的名字,都是人,不是灰。他从怀里掏出本厚本子,封皮写着《净水记忆录》,首章记的是前街老周头,他死前说想看场电影......本子压在石板下的瞬间,七十二块石板同时亮了,像七十二颗星子落进地。
田小满的识海里,名录地翻了一页。
附记栏里多出一行字:平民首记,火缘自生。她摸了摸心口,那里跳得厉害——不是害怕,是烫,像揣了团活的火。
陈青山是在晌午来的。
他怀里抱着个漆成朱红的木箱子,箱盖刻着两个字。县邮局腾出七间屋子,每间放一个。他把箱子搁在认火坛边,手背上还带着针孔——前儿他去镇里取药,路上摔了,伤口还没好利索,百姓能投遗言稿,我负责整理。
头日收的三百多份纸条就摊在祠堂供桌上。
陈青山蹲在地上一张张翻,突然低笑出声。
田小满凑过去,见张皱巴巴的草纸上写着:给我孙女儿招娣,灶屋梁上瓦罐里有二十个鸡蛋,别让你爹偷摸吃了。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补了行字:我孙子说,要记下来。
他们都在替后人记。陈青山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,有铅笔的,有炭块的,还有拿指甲划的,从前守夜人轮着记,现在......他抬头看田小满,眼里亮得像星子,现在是万家灯火替我们记。
名录在田小满识海里轻轻震颤。
她看见附记者名录自动展开,王婶的灶糖、赵铁柱的本子、招娣的鸡蛋,都变成了墨色的小点,在纸页上跳着,转着,连成了网。
火债还在。她轻声说,可它从前是块压在胸口的石头,现在......她望着祠堂外攒动的人群,现在是根线,牵着你我,牵着过去和将来。
田有福的罗盘碎片是在傍晚送到的。
送东西的是个挑山货的老头,他把个油布包往田小满手里一塞,说:山那头白胡子先生让我捎的,他说看完就烧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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