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榆医科大学的九月,梧桐叶才刚刚染上一点浅黄。简心拖着那个不大的行李箱,重新站在宿舍楼下时,有一种奇特的恍惚感。林荫道依旧是那条林荫道,食堂的喧嚣也一如既往,空气里甚至已经开始弥漫起那熟悉又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……一切似乎都顽强地维持着原貌,试图将她拉回那个灾难未曾发生前的轨道。
可她知道,一切都不同了。她自己,已然是碎裂后勉强粘合的瓷器,看似完整,内里却布满了随时可能再次崩开的裂纹。
室友们的欢迎是热烈而小心的,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和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拘谨。她们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问候,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怜悯。
“简心,你还好吗?”
“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?”
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!”
简心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,戴上了那个在渝城家中就已演练纯熟的面具。她微微扬起嘴角,让笑容的弧度既显得感激,又不至于过分灿烂而显得虚假。
“我没事了,谢谢大家关心。”
“恢复得挺好。”
“嗯,有需要一定说。”
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平静,甚至刻意掺入一丝轻快,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悲伤、深入骨髓的疲惫,都严严实实地封锁在看似坚硬的躯壳之下。她成功地扮演着一个“劫后余生、努力坚强”的医学生形象。
然而,学业的巨轮不会因任何个人的悲欢而暂停转动。当她翻开崭新的课本,面对那两个多月空白所带来的知识鸿沟时,那强装的镇定几乎在瞬间瓦解。陌生的术语,复杂的机制图,堆积如山的文献……像一片冰冷的、望不到头的沼泽,要将她吞噬。恐慌,比在废墟下时更甚地攫住了她的心脏——在那里,她只需要等待,而在这里,她必须主动去征服,去追赶。
于是,她开启了一场近乎自虐的、对时间的掠夺战。
清晨,室友们还在睡梦中呢喃,她已悄无声息地起身,借着楼道里守夜灯昏黄的光,或是手机屏幕那点微弱的光亮,一字一句地啃噬着《病理生理学》上那些佶屈聱牙的章节。
课堂上,她的背脊挺得笔直,眼睛像被磁石吸住般死死盯着教授,耳朵竖起着,不肯放过任何一个音节,手指在笔记本上疯狂舞动,直到腕关节传来酸涩的抗议。
午休的图书馆最僻静角落,成了她的固定据点。冰冷的饭盒被机械地打开,食物味同嚼蜡,她的全部心神都灌注在将断裂的知识点强行“焊接”起来的艰巨工程上。
夜晚,宿舍熄灯后,走廊尽头那盏声控灯成了她孤独的灯塔。她搬着小凳子,蜷缩在那片随时可能因一点声响而陷入黑暗的光晕里,与《局部解剖学》和《诊断学》进行着无声的搏斗。困意如潮水般袭来时,她便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手臂,或是用冷水泼脸,用尖锐的痛感驱散麻木。
她的生活被简化到了一个极致:学习。除此之外的一切社团活动、班级聚餐、室友热情的逛街邀请,都被她用一个歉意的、疲惫的微笑婉拒。“不了,我还有好多书没看。”“下次吧,下次一定去。”“没事,我撑得住。”
她的脸色日益苍白,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永不消退的瘀痕,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空空荡荡。室友们从最初的关切,渐渐变成了无措的担忧。她们不明白,为何这个从地狱归来的女孩,要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。
直到那节解剖学实验课。
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到几乎实质化的福尔马林气味。同学们或掩鼻,或低声交谈,或因这气味和视觉冲击而面色不佳。简心却异乎寻常地冷静。她戴上手套,拿起手术刀,走向那具作为教学使用的遗体。她的动作稳定、精准,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流畅。切开皮肤,分离筋膜,暴露肌理……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,仿佛置身于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绝对领域。她精准地寻找着目标——臂丛神经,动作干净利落,展现出的专业素养远超同侪,那个曾经的“学霸”似乎在这一刻灵魂归位。
就在她手中的刀尖即将完美分离出最后一束神经时,旁边同学不慎碰翻了器械盘——
“哐啷——!”
一声尖锐、刺耳、极具穿透力的金属撞击声,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!
这声音,像一把淬毒的钥匙,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!它与记忆中钢筋扭曲、混凝土砸落的恐怖声响严丝合缝地重叠!
简心的手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!锋利的刀尖瞬间偏离了既定轨道,划破了神经束旁一根细小的伴行血管!暗红色的、灌注了染色剂的液体,如同压抑许久的恶魔,猛地从破口处涌了出来!
“啊!”身旁传来同学的低声惊呼。
那抹突兀的、不断扩散的暗红,像一道闪电劈中了简心!
眼前实验室的白炽灯光、穿着白大褂的同学、冰冷的标本……所有景象瞬间扭曲、剥落!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、粘稠的、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温热液体!是废墟下浸透父母身体的颜色!是担架上不断渗出、象征生命流逝的颜色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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