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诧异?这个身形单薄、曾被他厉声斥责为“拿生命当儿戏”、“不专业”的女医生,这副看似柔弱的躯壳之下,竟蕴藏着如此强大的、近乎固执的、不容置疑的力量,以及堪称精湛绝伦的外科技艺。这与他先入为主的判断,形成了强烈的、令人措手不及的反差。
是审视?她此刻所表现出的冷静,不容置喙的果决,以及那份源自绝对专业素养的权威感,与数月前车祸现场那个被他粗暴打断、眼中含着屈辱与愤怒泪光的倔强形象,几乎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。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?
还有一丝……极其微弱、难以捕捉的是什么?是劫后余生却被强行按在这冰冷处置室里、被动接受“处置”的荒诞感?还是……一种连他自己都下意识抗拒去深究的异样情绪?
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几乎湿透的后背上。那单薄的绿色刷手服布料,被汗水彻底浸染成深色,紧紧贴附着她的脊背曲线,清晰地勾勒出那承担了一条生命重量的、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脊梁。
在衣领未覆盖到的后脖颈处,隐约可见一条伤疤,他的内心一震“是她吗?”下一秒他就否定了自己,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审视、困惑与某种初生敬意的复杂感觉,悄然在他坚硬的心壁上滋生。
最后一针缝合完毕,简心利落地剪断缝线,动作干脆利落。她再次用碘伏棉球仔细而轻柔地擦拭了一遍缝合整齐的伤口,然后覆盖上厚厚的无菌纱布敷料,用宽大的透气胶带固定好。
“好了。”她终于直起身,长时间维持弯腰俯身的姿势让她的腰背传来一阵尖锐的酸痛。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,紧绷如弦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。摘掉那副沾满暗红血污的手套时,橡胶脱离皮肤发出轻微的粘连声,随后被干脆地扔进黄色的医疗废物桶,像是为这场无声的战斗画上了休止符。
厉北宸缓缓地坐直身体,动作因为牵动伤口而显得有些僵硬和迟滞。腰肋部缝合后的伤口传来持续而深沉的闷痛,但比起之前清创时那极致的痛楚,此刻的感觉几乎可以称之为“温和”。他低头看了一眼腰侧被包扎得整齐利落的纱布方块,那规整的边缘和恰到好处的松紧度,无声地诉说着操作者精湛的专业水准。他的目光随即抬起,再次投向简心。
她的脸上是无法掩饰的疲惫,唇色浅淡,额前和鬓角的发丝被汗水黏在皮肤上,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迹。但奇异的是,她那双眼睛,在经历了如此高强度的消耗后,依旧保持着一种清澈的亮光,那里面没有抱怨,没有邀功,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、近乎虚无的平静,仿佛刚才的一切惊心动魄,都不过是她日常工作中一个必然的流程。
两人的目光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短暂交汇。走廊里渗透进来的寂静,如同涨潮的海水,慢慢填满了这间本就不大的处置室。
厉北宸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,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动了动,似乎有话语亟待出口。是再次道谢?为抢救室里自己的固执和冒犯做出迟来的解释或道歉?还是对自己忽视伤情的莽撞行为进行辩解?各种念头杂乱地闪过,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简心淡淡地、几乎不留痕迹地移开了目光,仿佛刚才那场与疼痛、鲜血和潜在感染风险的贴身肉搏,不过是她需要处理的无数个医疗程序中,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个。她转身走到洗手池边,拧开水龙头。冰冷的水流哗哗涌出,冲刷着她的手。她没有回头,声音混在水流的噪音里传来,平静、客观,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,像是在陈述一份病历记录:
“你的队员很幸运。” 水流声掩盖不住她语调里的清晰,“你们做的临时止血,为他后续的手术争取到了最关键的时间。”
厉北宸正准备挪下检查床的动作,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而猛地顿住,僵在半空。他霍然抬起头,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牢牢锁在简心那正在洗手的、单薄的背影上。
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。他以为会是责备,责备他在抢救室里固执己见、妨碍抢救。他甚至已经在潜意识里构筑起了防御,准备迎接可能出现的、带着专业优越感的审视或批评。
然而,只有这句完全超出预期、剥离了所有个人情绪、纯粹从医学抢救角度出发的评价,像一把形状独特、精度极高的钥匙,猝不及防地、精准无比地插入了厉北宸心中某个被厚重铠甲包裹、早已锈迹斑斑的锁孔。
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双摊开在膝盖上的大手。手掌心里,之前战友按压伤口时沾染的、早已干涸发黑、深深浸入指纹脉络的血迹。指关节处磨破的皮肤,在刚才的清创中被她用碘伏擦拭过,正传来丝丝缕缕的刺痛。
这双手,曾经在危机四伏的抓捕现场,凭借着千锤百炼的本能和不容退缩的责任,死死地、用尽全身力气压住战友那喷涌着温热血液的致命伤口;也曾在不久前的抢救室里,因为同样的动作、同样的目的,而被眼前这个女医生厉声呵斥为“妨碍抢救”、“浪费生机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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