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家村的日子,像村后那条结着薄冰、缓缓流淌的小溪,在表面的平静下,是深不见底的、暗流涌动的生存挣扎。
夏刈在老曹头那间弥漫着苦涩草药味的土屋里,一躺就是近月。左肩的伤口,在老军医那双枯瘦却稳定异常的手下,终于从狰狞的血洞,收敛成一道深紫色、蜈蚣般扭曲的疤痕,虽然依旧僵硬疼痛,至少不再有性命之忧。失血过多的亏空,靠着于老汉隔三差五接济的、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零星碎米、几颗红枣,和老曹头那点压箱底的黄芪、当归熬的汤水,也勉强吊着,脸上渐渐有了些活人气色,不再是死人般的惨白。
但他依然下不了地。老曹头说,伤筋动骨,何况是贯穿伤,至少还需静养月余,右腿的扭伤也需将养。夏刈没说什么,只是每日靠坐在墙角的草席上,闭目调息,或是沉默地擦拭着老曹头不知从何处寻来、磨得锋利的一把旧柴刀。他的眼神,一日比一日沉静,也一日比一日幽深,仿佛暴风雨来临前,那浓得化不开的、令人心悸的铅云。
安陵容则像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,迅速沉入这村庄最底层的、艰辛的涟漪中。她不再仅仅是守着夏刈的那个“哑巴侄女”。她用夏刈那把长刀(被夏刈用破布重新缠裹,藏在柴房),从于老汉那儿换来了一把半旧的菜刀、一口豁了边的铁锅、一小袋粗盐,还有几件村里妇人施舍的、打着补丁但尚能蔽体的旧衣。她洗净了脸,用头巾包住头发,穿上那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裤,除了眉眼间那股洗不去的、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秀与警惕,看上去已与村中其他贫苦妇人无异。
她开始“接活”。起初是帮于老汉浆洗缝补那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裳,换取每日一两碗稀薄的粟米粥。后来,她壮着胆子,挨家挨户,用手势和地上歪扭的字迹,询问是否需要缝补浆洗。她手艺其实平平,在宫中时,自有针线上人伺候,但在生存面前,一切都可以学。她学得很快,手指很快被粗糙的布料和冰冷的皂角水磨出新的口子,但换来的,是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,或是一小把晒干的菜蔬,几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。
村里人开始接受这个沉默、勤快、眼神带着惊惶却异常执拗的外乡妇人。没人知道她的来历,只当是逃难来的苦命人,男人重伤,不得不抛头露面讨生活。闲言碎语自然是有的,尤其是一些村中游手好闲的光棍,见她容貌身段依稀不俗,言语间便有些不三不四。但安陵容总是低着头,飞快地躲开,实在躲不过,便用那双骤然变得冰冷、带着一丝宫中积威未散的眼神扫过去,竟也能将人唬得一时不敢造次。加上于老汉和老曹头在村中颇有威信,明里暗里回护着,日子倒也勉强过了下来。
然而,平静的水面下,危机如同水底的暗礁,随时可能将这小舟撞得粉碎。
首先,是钱。安陵容那点微薄的收入,仅够两人勉强糊口,买药是奢望。老曹头的药,虽未明言收费,但安陵容知道,那些黄芪、当归,在乡下亦是珍贵之物。她将每日所得,大半都偷偷塞在于老汉给老曹头送饭的篮子里,或直接压在老曹头药箱下。老曹头发现了,也不多说,只是后来开方抓药时,斟酌得更仔细,尽量用些便宜易得的替代。
其次,是夏刈的身份。他那把刀,虽然藏得严实,但老曹头岂能看不出端倪?一个重伤逃难的男人,身上带着军伍历练的狠戾气息,还有那样一把绝非寻常农家可有的利器。老曹头不问,是明哲保身,但这本身,就是最大的隐患。村里偶尔也有外人经过,或是货郎,或是收山货的商人,难保不会有人注意到这对来历不明、形迹可疑的男女。
最让安陵容心神不宁的,是关于“外面”的消息。这日,她帮村东头陈寡妇家补完一件破棉袄,陈寡妇多给了她半块麦饼,拉着她絮叨:“邢家妹子,听说了吗?北边好像又不太平了。”
安陵容心里一跳,低着头,做出茫然又害怕的样子。
陈寡妇压低了声音:“前几日,镇上王掌柜来收皮子,说朝廷派了钦差大臣,正在北边几个州县,查什么……‘宫闱逆案’的余党!说是画影图形,到处张贴,赏银高得吓人!还连坐!窝藏不报的,同罪哩!”
宫闱逆案!余党!安陵容手中的针线,险些戳到手指。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,几乎要撞破喉咙。果然!太后没有放弃!追查非但没有停止,反而范围扩大了,力度加强了!连坐……这意味着,曹家村一旦被发现藏匿他们,整个村子都可能遭殃!
“阿弥陀佛,可千万别查到咱们这儿来。”陈寡妇拍着胸口,“这兵荒马乱的,日子已经够难了……”
安陵容勉强稳住心神,胡乱点了点头,接过麦饼,匆匆离开了陈寡妇家。走在回于老汉家的土路上,寒风扑面,她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冷。钦差大臣……画影图形……连坐……每一个词,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,抵在她的咽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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