禁足的旨意,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,将东宫与外界彻底隔绝。高大的宫门终日紧闭,侍卫林立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任何试图靠近的身影。宫内侍奉的宫人与太监经历了一轮严苛的审查,留下的皆是战战兢兢、寡言少语之辈,生怕行差踏错,惹来杀身之祸。
往日的弘文馆与修道堂再无讲学之声,空旷而寂静。夏衍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寝殿与相连的一小片花园内。他仿佛被囚禁在一座华美而孤寂的黄金鸟笼之中。
最初的几日,夏衍时常会走到紧闭的宫门前,透过门缝望着外面的一线天空,小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与不解。他不明白,自己只是想让张叔叔不那么疼,为何会换来如此严厉的惩罚。父王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遥远,连李老师和真人也来得少了,即便来了,眉宇间也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。
雪焰成了他唯一的慰藉。通灵的雪狐似乎能感知到小主人的孤独与压抑,越发黏人,时常蜷缩在他膝头,用温暖的皮毛和无声的陪伴安抚着他。
时光在沉寂中缓缓流淌。秋叶染黄,悄然飘落,铺满了庭院。无人打扫,夏衍便自己拿着小扫帚,一下一下,极其认真地将落叶扫到树根下,轻声自语:“这样…明年春天,树妈妈就有养分了。”
他依旧每日读书,只是不再有人讲解。那些玄诚真人与李文正留下的道经儒典,他翻阅着,时而蹙眉沉思,时而若有所悟,却无人可以交流。他本能地抗拒着其中某些关于“无情天道”、“严苛礼法”的论述,而对那些描述“仁爱”、“自然”的篇章则反复咀嚼。
一日,他在《南华经》中读到“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”,怔忡了许久。他抱着雪焰,望着院中干涸的池塘(因禁足后无人打理而逐渐干涸),小声问:“雪焰,如果只剩下一点点水,我们是应该互相帮助,还是应该想办法回到更大的水里去呢?”
雪焰自然无法回答,只是舔了舔他的手指。
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刮过宫墙。内廷司虽不敢克扣东宫用度,但炭火供应终究不如往日及时。一晚,值夜的小太监缩在廊下,冻得瑟瑟发抖,忍不住轻声咳嗽。
夏衍闻声,抱着一个小手炉走出来,将尚有余温的手炉塞给小太监:“给你,暖和。”
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,跪地连连推辞,不敢接受。
夏衍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和恐惧的眼神,默默收回了手。他转身回到殿内,过了一会儿,竟抱出一床自己榻上的锦被,执意要给小太监盖上。
“殿下!使不得!使不得啊!”小太监磕头如捣蒜,几乎要哭出来。若被总管发现他用了太子的被褥,不死也要脱层皮。
最终,夏衍只能抱着那床被子,茫然地站在冰冷的廊下。他看着小太监冻得发抖却不敢接受帮助的模样,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困惑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。
他似乎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,有一种东西,比身体的寒冷更让人难以承受,那就是…恐惧与隔阂。
自那日后,夏衍变得更加沉默。他依旧会每日清扫落叶,会对着干涸的池塘发呆,会抱着雪焰看书,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,渐渐多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与思索。
他开始更多地观察。观察蚂蚁如何协作搬运过冬的食物,观察鸟儿如何南飞,观察最后几片枯叶如何在枝头顽强抵抗寒风。
在这些细微的观察中,他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无声却强大的力量——生命本身求存、向前的力量。
这一日,玄诚真人与李文正奉旨前来“探视”。他们看到夏衍时,心中皆是一震。
数月不见,太子长高了些许,面容依旧稚嫩,但气质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。那份不谙世事的纯粹天真似乎沉淀了下去,化为一种更深邃的宁静。他看向他们的眼神,依旧清澈,却多了一份洞彻人心的平和,仿佛能洗去他们满身的焦虑与尘埃。
“殿下近日…可好?”李文正声音有些干涩。
夏衍放下手中的书卷,微微一笑,那笑容干净依旧,却仿佛能抚平一切褶皱:“劳老师挂念,衍儿很好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二人眉宇间的忧色,轻声道,“真人和老师…好像很累。”
一语中的。玄诚真人与李文正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。
夏衍没有追问,而是指着院中那棵仅剩几片残叶的老树,问道:“真人,老师,树叶落下,是死了吗?”
玄诚真人沉吟道:“枯荣交替,乃是天道循环。叶落非死,乃是归根,化入泥土,滋养母树,待来年春日,必有新芽萌发。此谓向死而生。”
夏衍认真地听着,又问:“那它…疼吗?离开大树的时候。”
李文正温声道:“草木无心,应是不知疼痛。此乃自然之理。”
夏衍却摇了摇头,目光依旧看着那棵老树,声音很轻:“可是…它好像很难过。你看,它抱紧了最后一片叶子,风来了,也不肯放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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