病房里的时间,流淌得格外缓慢。
林振华的目光在林烨身上停留了片刻,便重新落回手中的图纸上,仿佛门口进来的只是一个寻常的访客,或是查房的医生。他没有询问林烨是谁,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或激动。那种疏离的平静,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林烨感到一种无形的距离。
林烨走到病床边的椅子旁,坐下。他没有贸然开口称呼,只是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男人。林振华的脸色有些苍白,颧骨突出,但握着图纸的手指稳健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。床头柜上放着一副旧眼镜、一个保温杯、几本厚厚的、书脊磨得发白的专业书籍,书名都与无线通信或信号处理相关。
“听说您身体不适,我来看看。”林烨斟酌着字句,语气尽量平和。他注意到,林振华手中的图纸,似乎是一个射频前端电路的改良设计,笔迹工整而密集。
林振华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抬头,用一支铅笔在图纸某个节点旁标注了几个小字,才慢慢摘下老花镜,揉了揉鼻梁。他再次看向林烨,眼神平静无波:“是老王多事。小毛病,住几天就回去。”
他的声音平稳,带着一种技术人特有的、就事论事的语调,听不出情绪。没有问“你怎么知道”,没有提过去,也没有试图拉近距离。就像在处理一个意外的技术干扰,需要确认其性质,然后决定是否忽略或排除。
“需要什么,可以告诉我。”林烨说。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空白。没有怨愤,没有孺慕,只有面对一个陌生而倔强的生命体时,最基本的、基于人道和血缘名义的关切。
“不用。”林振华回答得很干脆,“医院挺好,清净。所里有人照应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林烨放在膝上的手,那双手指节分明,和他自己有些相似。“你在做华声?那个做音频的?”
“是。”林烨点头。
“你们那个无线方案,延迟控制得还行。”林振华忽然说了一句,语气依然平淡,像是在评价一个不相干的技术报告,“不过多径环境下的相位同步,还有优化空间。过于依赖动态路由,基础时钟的精度和冗余度是关键。”
林烨心头一震。他没想到父亲会关注华声,更没想到一开口就直指“天籁”系统潜在的技术难点。这不是客套,而是一个内行人的精准点评。
“您……了解过?”林烨忍不住问。
“网上有些技术讨论,老王偶尔也念叨。”林振华没有解释老王是谁,重新戴上眼镜,目光回到图纸上,似乎这个话题已经结束,“做技术,不能只盯着应用层炫技。基础不牢,走得快,摔得也狠。”
这话说得毫不客气,甚至有些刺耳。但林烨从中听不出贬低,更像是一种……近乎固执的技术洁癖和告诫。他忽然想起母亲说的“太拗,太独”。
接下来的十几分钟,病房里陷入一种近乎尴尬的沉默。林烨问了几句病情和治疗情况,林振华简短回答,字斟句酌,没有任何多余信息。林烨试图聊聊华声正在推动的“协同指南”,林振华只是“嗯”、“哦”了几声,未置可否,注意力显然还在他的电路图上。
探视时间快结束时,林振华终于再次放下图纸,看向林烨,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、难以解读的东西,像是审视,又像是某种遥远的评估。
“你妈……她还好吗?”他问得很轻,语速很慢,仿佛这句话每个字都重若千钧。
“她很好。在学园艺,心情也不错。”林烨如实回答。
林振华点了点头,脸上肌肉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,又迅速归于平静。“那就好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,“你……做得不错。比我能折腾。”
这大概是这次见面中,最接近“情感表达”的一句话了。依旧克制,依旧带着评判的意味,但林烨听出了一丝极其隐晦的、或许连说话者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——有认可,有疏离,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。
“谢谢。”林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,只能吐出这两个字。
“回去吧。忙你的。”林振华挥了挥手,重新拿起图纸,将脸转向窗户的方向。这是一个明确的、结束谈话的姿态。
林烨站起身:“您多保重。我……下次再来看您。”
林振华没有回应,仿佛已沉浸回自己的技术世界。
走出病房,关上门,将那股混合着药水味和孤独气息的空气隔绝在身后。走廊里明亮嘈杂的人声瞬间涌入耳朵,林烨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,仿佛从一个极度安静、时间凝滞的真空舱,突然被抛回了正常流速的世界。
这次见面,没有相认的泪水,没有积怨的爆发,也没有冰释的温情。只有极致的克制、疏离的对话、和隐藏在技术术语与寥寥数语之下,无法触碰的厚重过往。像一段漫长乐章中,一个突兀插入的、意义不明的休止符。它没有发出声音,却改变了音乐的节奏和呼吸,让前后所有的旋律,都不得不为它停留、思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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