弘雄注意到工坊角落堆积的一些设计草图,其中有一些抽象化的水流、叶脉、云雾纹样,与他带来的新品牌“静寂·韧”的理念竟有某种神似。他征得岛田先生同意后,用不太流利但足够表达敬意的日语,询问是否有可能将一些现代的、更简约的自然意象,以这种极致传统的工艺呈现出来,或许用于未来高端产品特别版的包装内衬或附属织带。
岛田先生沉吟良久,没有立刻拒绝,只是说:“图案可以新,但‘织’的灵魂不能变。需要时间理解你们想要的‘气息’,才能决定丝线该如何呼吸。” 这是一种典型的、京都匠人的回答——不轻易承诺,重视精神内核的契合多于商业条件。
离开“龟屋”,走在黄昏的小巷里,两侧町屋的纸窗逐渐透出温暖的灯光。弘雄仍沉浸在刚才那种缓慢而执着的时空感中。“一天三厘米……”他低声重复。
“京都的时间,是以毫米和心跳计算的。”琉璃走在他身旁半步的位置,风衣衣角随着步伐轻轻摆动,“在这里,快就是慢,慢才是真正的快。岛田先生肯说‘需要时间理解’,已经是难得的积极信号。这意味着他至少不排斥这个想法。”
“这种对‘气息’和‘灵魂’的执着,在商业上如何量化?如何确保合作推进?”弘雄问出了实际的困惑。
琉璃轻轻笑了笑,呵出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白雾。“不能量化,也无法用合同完全确保。这就需要‘间合い’(距离感的把握)和‘绊’(羁绊)了。定期拜访,不带功利心地交流,请他品尝好茶,了解他的家族和工坊历史……当他认为你真正尊重这份技艺,而不仅仅是把它当作一个营销噱头时,合作才有可能真正开始。这本身,就是一种筛选,筛选出真正有耐心、有诚意的伙伴。”
她的话让弘雄深思。这完全不同于在东南亚或欧美市场效率至上的合作模式。在这里,关系的建立本身,就是产品价值的一部分。
第二天的行程,是拜访一位制作“京唐纸”的年轻匠人,小林佑介。他的工作室在一个由旧仓库改造的开放空间里,更加现代明亮。京唐纸不同于普通的日本纸,采用独特的木板手刷印花技术,图案华丽而富有层次,常用于高级料亭、茶室和奢侈品牌的室内装饰。
小林先生三十多岁,穿着工装裤,手上沾着颜料,风格更加外向。他热情地展示了雕刻着繁复图案的木版,以及如何通过多次套色刷印,让纸张产生浮雕般的立体感和微妙的色彩渐变。他的一些实验性作品,将传统的唐草纹样与极简的几何线条结合,令人耳目一新。
“我想打破人们对京唐纸只是‘老东西’的印象。”小林兴致勃勃地说,“它可以是传统的,也可以是当代的;可以贴在墙上,也可以做成灯罩、笔记本封面,甚至……”他拿起一张印有细腻冰裂纹的深蓝色唐纸,“……做成高端产品的包装纸。触摸时的质感,打开时发出的轻微声响,都是体验的一部分。”
这与弘雄和琉璃对新品牌“五感体验”的追求不谋而合。双方就一些可能的图案方向(如表现水流波纹、叶片肌理、晨雾朦胧感的抽象图案)进行了热烈的讨论。小林甚至当场尝试用不同的纸张和颜料组合,模拟他们描述的一些质感。合作的可能性,在这里显得更加直接和活跃。
下午,他们去了岚山。并非游览熙攘的竹林小径或渡月桥,而是琉璃通过关系,预约了山中一家极少对外开放的、专精于“苔藓庭院”维护的古老家族进行非正式访问。在一位白发苍苍的“苔士”带领下,他们踏入一个不过百平米、却浓缩了山林四季的极致庭院。上百种苔藓在微地形上铺陈出深绿、浅绿、黄绿、灰绿等难以言喻的丰富层次,如同大地的肌肤。石头上、枯木上的苔藓,在阴翳的光线下,散发着幽寂而蓬勃的生命力。
“苔藓需要极其稳定的环境——湿度、光照、空气流通,差之毫厘,形态和颜色就会改变。”“苔士”的声音苍老而平静,“养护它们,不是控制,而是顺应和陪伴。要读懂它们的‘渴’与‘饱’,‘喜光’与‘畏曝’。最快的生长,往往发生在最耐心的等待之后。”
这番话,在弘雄听来,竟如醍醐灌顶。他联想到品牌建设,联想到与月岛商事的合作,甚至联想到自己面对日本这个巨大而复杂市场的心态。急功近利,或许能溅起水花,但无法培育出苔庭般深厚持久的生命力。
傍晚时分,他们回到“柊家别邸”。女将告知,已按照琉璃事先的吩咐,在“枫亭”的附设茶室准备了简单的晚间茶点。
“枫亭”的茶室比主屋更加私密,推开糊着新纸的樟子门,是一个只有六叠(约十平方米)大小的空间。室内陈设至简:一个地炉(囲炉里),一张矮桌,两个座垫。地炉里炭火正红,上面架着一个古朴的铁壶,水将沸未沸,发出极轻微的“松涛”之声。墙上挂着一轴墨迹淋漓的禅语“吃茶去”,角落的清水烧花瓶里,孤零零地插着一枝带着两粒红果的南天竹。窗外是精心框取的一角庭院夜景,石灯笼已经点亮,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些许残存晚霜的苔石和黑沉沉的池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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