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寒风,自西北的邙山席卷而下,如无形的冰刃,刮过伊洛平原。经过近两月风尘仆仆的跋涉,蔡泽一行人,终于在这岁末的凛冽中,望见了东汉帝国的心脏——洛阳。
时值年关,这座巨城正展现出一种近乎畸形的繁荣。远眺之下,巍峨的城墙如沉睡的巨龙盘踞,青灰色的墙砖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,泛着冷硬而古老的光泽。十二座巨大的城门楼如同巨兽的头颅,睥睨着南来北往的众生。高达十余丈的城墙之上,绣着“汉”字与各种徽记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执戟持戈的卫兵身影如同剪影,在城垛间规律地移动。
然而,真正踏入其间,才能感受到这帝都繁华表皮下的复杂肌理。
车队随着人流,缓缓通过平城门。城门洞深邃幽长,脚步声、车轴转动声、商旅的吆喝声、卫兵的盘查声在其中回荡混杂,形成一股持续的、沉闷的喧嚣。一出城门洞,景象豁然开朗,却又更加令人窒息。
宽阔的朱雀大街,笔直如矢,直通北面的宫城。街面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,积雪被往来车马人流践踏成灰黑色的泥泞。大街两侧,矗立着官署、贵戚邸宅与豪商巨贾的宅院,朱漆大门、高耸的望楼、精美的石雕,无不彰显着权力与财富。装饰华丽的马车,以青铜饰件,悬挂香囊,在骑士的护卫下粼粼驶过,留下阵阵奢靡的香气。高头大马上的世家子弟,身着狐裘锦袍,玉带金冠,谈笑风生,眼神中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与疏离。
与之交织的,是满载货物的驼队与牛车,赶车的脚夫满面风霜,呵出的白气在眉须上结成了霜。沿街的市肆鳞次栉比,酒旗招展,贩售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:西域的毛毡、蜀中的锦缎、江南的瓷器、东海的海产……叫卖声、议价声、算盘珠的噼啪声,构成市井特有的活力。
但在这繁华的缝隙里,无处不在的破败与苦难同样触目惊心。街角屋檐下,蜷缩着不少从兖豫灾区逃难而来的流民,他们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向过往行人伸出枯瘦的手,眼神麻木而绝望。偶尔有巡城的北军五营兵士列队走过,他们虽然披挂整齐,甲胄鲜明,但眼神中难掩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涣散,对街角的流民视若无睹,呵斥起挡路的商贩时却显得格外焦躁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:贵人马车的熏香、酒肆飘出的酒肉香、炭火的气息、皮革与牲口的膻味,还有从某些阴暗巷陌传来的污水与垃圾的腐败气息,所有这些混合在一起,构成了洛阳独一无二的、既令人沉醉又令人窒息的“帝都之味”。
蔡泽勒住马缰,目光沉静地扫过这一切。这座帝都的磅礴与腐朽,活力与沉疴,如此赤裸地并存着,宛如这个庞大帝国的缩影。
“主公,这便是洛阳了。”凌操策马靠近,声音压得很低,即便他这样的悍勇之辈,身处这天下中枢,也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,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复杂的环境。
蔡泽微微颔首,他的目光越过表面的繁华,落在那些细微之处:城门口查验文书的卫兵,虽然装备精良,但程序明显流于形式,对权贵车驾谄媚逢迎,对平民商旅则不耐呵斥;往来商队虽多,但许多商贾脸上并无喜色,反而带着谨慎与忧虑。
“先按计划行事,去城南永和坊。”蔡泽低声吩咐,“让弟兄们记住,此地龙蛇混杂,耳目众多,谨言慎行。”
在永和坊一家看似普通的“吴郡商行”后院安顿下来后,蔡泽特意沐浴更衣,洗去一身风尘。他站在铜镜前,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——这是穿越两年来,他第一次要正式面对这个时代的亲生父亲。镜中的青年,面容清俊,因长途跋涉略显消瘦,但一双眼睛却深邃如古井,历经世事般沉稳,完全不见弱冠少年应有的青涩。他整理了一下深青色儒袍的衣领,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些许莫名的波澜。
次日清晨,细雪再度纷飞,为洛阳城披上了一层素缟。蔡泽只带着凌操和一名精干内卫,穿过被积雪覆盖的街巷。雪中的洛阳,少了几分喧嚣,多了几分肃穆。太学附近的槐树挂满冰凌,宛如玉树琼枝,朗朗读书声从学舍中隐约传来。绕过几个街口,却能看见几具冻毙的流民尸体被草席覆盖,等待司隶校尉衙门的收尸车,鲜明的对比,残酷而真实。
蔡质的住处位于城东永和里,是一处相对清静的官舍区。比起周围那些日益翻新、竞相奢华的朱门大户,蔡质的宅院显得格外朴素。青砖垒砌的院墙,灰瓦覆盖的屋顶,门前两株老槐树在风雪中顽强挺立,枝干虬劲如龙。
门房福伯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仆,跟随蔡质多年。他正拿着扫帚清扫门前的积雪,见到踏雪而来的蔡泽时,先是愣住,随即揉了揉昏花的老眼,手中的扫帚“啪”地掉在雪地里。
“少、少爷?!真是您吗?”福伯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,急忙蹒跚上前,想要为蔡泽拂去大氅上的落雪,又觉手脏,一时手足无措,“这、这大雪天的,您怎么突然来了?老爷他、他前日还念叨您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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