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已夏末,暑气未消,平舆县城内,官署林立的街道上,车马行人皆显得有些无精打采,连树梢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。唯独郡府东南一隅,那座挂着“功曹史”牌匾的廨舍内外,透着一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肃穆与清冷。
廨舍内,陈设简朴,一几一榻,数卷竹简,除此之外,几无长物。一位年约三旬,面容清癯,目光湛然有神的青衫文士,正襟危坐于案几之后,手持一卷《盐铁论》,看得入神。他身形不算高大,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,仿佛外界的喧嚣与浮躁,皆不能侵其身。此人,正是汝南郡功曹史,毛玠,字孝先。
毛玠出身陈留平丘毛氏,虽非黔首庶民,却也绝非汝南袁氏、弘农杨氏那般累世公卿的显赫门第。其家学渊源,少时便以清正廉明、识人善察闻名乡里。举孝廉入仕后,因不通贿赂钻营之道,亦无显赫家世可恃,辗转数任,方至这汝南郡功曹史之位,主管一部官吏的功过考评与选举推荐。
此刻,他目光虽在书卷之上,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。窗外,隐隐传来郡府其他曹署官吏的说笑喧哗之声,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对他的几句低声议论,虽听不真切,但那语气中的疏离与若有若无的讥诮,却如细针般,不时刺入耳中。
“毛功曹,”一名身着低级佐吏服饰的年轻人轻步走入,将一摞新送来的公文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几一角,低声道,“这是今日各县上报的官吏考绩初核,还有几份关于秋赋征收的文书,需您过目。”
毛玠抬起头,放下书卷,目光平和地看向来人。这是他麾下为数不多、尚算勤勉的书佐之一,名唤张简。“放这里吧,有劳。”他的声音清朗而平稳,不带丝毫情绪。
张简放下文书,却未立刻离去,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,低声道:“功曹,方才……方才在下从户曹那边过来,听闻……听闻李郡丞又在宴请郡中几位大姓子弟及富商,席间……席间似乎对您前日驳回了安成县尉的升迁考评,颇有微词……”
毛玠闻言,面色丝毫不变,只是那清澈的目光深处,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与冷意。他执掌功曹,考评官吏,只论才能操守,不徇私情,不阿权贵。那安成县尉,乃是郡丞李孚妻弟,平日结交豪强,渔肉乡里,声名狼藉,毛玠依律考其“下下”,驳其升迁之请,本是分内之事,却因此得罪了上官。
“知道了。”毛玠只淡淡应了三个字,便重新拿起那卷《盐铁论》,仿佛张简所言,不过是清风过耳。
张简见状,不敢再多言,躬身一礼,默默退了出去。他知道,自家这位上司,性情便是如此。清廉刚正如山间寒松,宁折不弯。可在这汝南郡府,如此行事,难免处处碰壁,孤立无援。
毛玠的目光虽回到书卷,心思却难以完全沉浸。李孚的排挤,他岂能不知?又何止李孚?郡中诸多掾吏,或因他挡了财路,或因他断了晋升之阶,或因单纯看不惯他那不近人情的“清高”,明里暗里的排挤、中伤,早已是家常便饭。
他并非铁石心肠,更非不通世故。只是,自幼所受的圣贤教诲,心中秉持的那份对“公道”二字的坚守,让他无法随波逐流,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同流合污。
“举材唯贤,论功唯实。”他心中默念着这八个字,这是他为功曹史以来,始终未曾动摇的信条。然而,践行此道,在这门阀观念根深蒂固、人情关系盘根错节的汝南官场,是何其之难!
午后,毛玠处理完手头紧急公务,唤来张简:“随我出去走走。”
张简一愣,毛功曹平日若非公务,极少离开廨舍,更遑论在这午后最是闷热的时辰外出。“功曹,去往何处?”
“去市井间,去乡野里。”毛玠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青衫,“坐在廨舍之中,只看得到竹简上的名字与数字,看不到活生生的人,听不到真实的声音。考评官吏,岂能闭门造车?”
张简心中钦佩,连忙应下。
两人未乘马车,也未带随从,就这么步行出了郡府。平舆县城内,市集还算热闹,贩夫走卒,引车卖浆,吆喝叫卖之声不绝于耳。毛玠步履从容,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市井百态。他不时停下脚步,与卖柴的老翁、贩布的商贾、甚至是街边的乞丐攀谈几句,询问些米价盐价,官吏有无欺压,乡里是否安宁等琐事。
他的问话技巧高超,态度平和,毫无官员架子,往往三言两语便能让人卸下心防,吐露真言。张简跟在身后,听着那些平日里绝无可能传入郡府高墙的真实民情,心中震撼不已。他这才明白,为何毛功曹对那些上报的考绩文书,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不实之处。
“老丈,我看这市中秩序尚可,巡街的差役可还尽责?”毛玠在一个茶摊前停下,买了一碗粗茶,与摊主闲聊。
那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,见毛玠气度不凡却言语和气,便叹了口气道:“这位先生是外乡人吧?咱平舆城里,别的还好,就是那西市督盗贼的王啬夫,唉……苛察太过,稍有不合他意,便索要钱财,否则便诬人为盗,搅得鸡犬不宁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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