野菜园引来的饥民,像秋风中的蒲公英,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王家峁的村口。
起初只是三五个面黄肌瘦的影子,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他们蹲在村外那棵老槐树下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村里升起的炊烟。然后是十几个,拖家带口,背着破烂的包袱,像一群迁徙途中掉队的候鸟。最后,乌泱泱来了三十多户——老人拄着树枝,妇女抱着啼哭的婴儿,孩子们光着脚丫,脚底板结着厚厚的泥痂。
他们不敢进村,就在村口的土坡上或坐或蹲,眼巴巴看着王家峁的人围坐在一起,捧着陶碗喝那热气腾腾的野菜汤。吞咽口水的声音,在寂静的早晨清晰可闻。
王石头拎着锄头冲出村子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都散了散了!咱们自己这点野菜都不够塞牙缝,哪有余粮养外人!”
饥民们瑟缩着往后躲,却不离开。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忽然跪下了,额头磕在黄土上:“给口汤吧,娃两天没吃东西了……”
更多饥民跟着跪下,黑压压一片。
“石头叔。”李健从人群后走出来,按住王石头握锄头的手,“让他们留下。”
王石头眼睛瞪得铜铃大:“李书记,你疯了?咱们村二十八户,自己都勒着裤腰带过日子!这又添三十多户,野菜挖光了怎么办?树皮啃光了怎么办?”
李健没有直接回答。他走到村口的石磨盘上,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的身影。那些眼睛里,有绝望,有哀求,有麻木,也有隐藏在深处的、几乎熄灭的光。
“因为人多力量大。”他声音不大,却让所有人都能听见,“因为老天爷给咱们关上一扇门的时候,总会留下一扇窗——只是那扇窗,得咱们自己动手凿开。”
他跳下磨盘,走到饥民面前。清晨的阳光照在他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上,给他镀了层淡淡的金边。
“想吃饭的,都听我说!”
饥民们齐刷刷抬起头,眼睛里燃起微弱的希望。
“我们这儿,不白给吃的。”李健转身,手臂一挥,指向村北那片长满荆棘的缓坡,“看见那片地了吗?十五亩荒地,荒了不知道多少年了。茅草长得比人高,石头比土豆多。愿意干活的,管饭——一天两顿野菜汤,稠的。不愿意的,现在就可以走。”
人群骚动起来。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像一群受惊的蜜蜂。
“真管饭?不骗人?”
“野菜汤也行!总比观音土强!”
“我干!我有力气!”
“算我一个,家里五口人……”
李健朝王石头使了个眼色。老支书虽然不情愿,还是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,又从耳后取下那截秃了毛的毛笔,在舌尖舔了舔。
“排好队!报名字,家里几口人,能干啥活儿!”
登记从清晨持续到日上三竿。有的饥民不识字,连自己名字都说不清,只能报个诨号。有的全家只剩一个人,抱着个破包袱就是全部家当。最后清点下来,留下三十户,整整一百二十三人——都是最穷的,穷到家里连个像样的碗都没有,穷到女人身上的补丁摞补丁,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。
李健重新站上磨盘。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,也吹动了下面一百多双渴望的眼睛。
“好了!”他声音提高,“从今天起,你们就是王家峁垦荒队!王石头是队长,钱老倔是副队长!咱们立三条规矩——”
人群安静下来,连婴儿都止住了啼哭。
“第一,每天干活,按劳分饭。干得多吃得多,干得少吃得少,不干没得吃。”
“第二,服从安排。让开荒就开荒,让挖野菜就挖野菜,让堆肥就堆肥。”
“第三——”李健顿了顿,目光变得锐利,“要是偷奸耍滑,第一次警告,第二次减饭,第三次——”
他故意拖长了声音。下面有人紧张地咽口水。
“赶出去,永远不许再来王家峁。”
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饥民们面面相觑,有人在发抖,有人咬紧了嘴唇。但没有人离开。饿过的人都知道,在生死面前,规矩算什么?尊严算什么?活下去,才是唯一的道理。
“现在,”李健跳下磨盘,“分组。”
他把这近百人分成三组。
青壮年组四十八人,全是能抢得动镐头、挥得动锄头的汉子。他们的任务是开荒——把那十五亩荆棘地,一寸一寸变成能种庄稼的熟土。
妇女组五十二人,负责后勤和采集。挖野菜,捡柴火,煮饭,缝补,还要照顾老人孩子。
老弱组二十三人,大多是老人和半大孩子。李健给他们的任务是收集粪便——人粪、猪粪、牛粪,一切能收集到的有机肥,堆在村口的化粪池里发酵。
“记住,”李健最后说,“咱们不是在乞讨,是在创业。创的是活下去的业,创的是明年这个时候,人人碗里有粮的业!”
第一天,场面堪称混乱。
青壮组那边,为了多挣一口饭,汉子们抢着干活。张三抢了李四的镐头,王五占了赵六的地块,差点打起来。锄头和镐头在空中挥舞,不是刨地,是差点刨到人头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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