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术室的无影灯熄灭,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般的抽气声。
最后一个吻合口检查完毕,动脉血管在显微器械下平稳搏动,像蛰伏的红色蠕虫。庄严褪下沾满血污的手套,橡胶脱离皮肤时发出粘腻的声响,在骤然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格外清晰。长达六小时的颅底肿瘤切除,精力的消耗是掏空性的,太阳穴深处有一根血管在突突直跳,带着手术成功后惯有的虚脱,以及一种……挥之不去的粘稠感。
仿佛有无形的视线,始终黏在他的背上。
这种被窥视的感觉,从几天前就开始隐约浮现,在档案室那晚之后变得尤为清晰。此刻,在独自一人返回办公室的路上,它再次如潮水般漫上来,冰冷刺骨。
走廊空旷,夜班护士站的灯光昏暗,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光洁地面上回响。不,不止他的。
他猛地停步。
那极其细微的、几乎与空气摩擦声融为一体的尾音,也消失了。
庄严没有回头,继续向前走,步伐不变,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,捕捉着身后每一丝空气的流动。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,在寂静中敲打着鼓膜。
也许真是神经过敏了。丁守诚的坦白,病毒的溯源,跨越三代的出生疑云……这些足够让任何人疑神疑鬼。他揉了揉眉心,试图将那份不适感强行压下。
推开外科主任办公室的门,熟悉的消毒水与旧书籍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。他反手关上门,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长长吁出一口气。疲惫如同实质的重量,压在他的肩胛骨上。
他需要一点能让他暂时脱离这一切的东西。比如,一点音乐。
他走向靠墙摆放的那个老式木质唱片机,这是李卫国生前送给他的礼物,说是能让人“在手术刀的冰冷之外,触摸到一点灵魂的振动”。他很少使用,此刻却莫名地想听点声音,哪怕是过去的回声。
手指拂过一排黑胶唱片,最终停在一张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上。他抽出碟片,放在转盘上,小心翼翼地将唱针落下。
预期的醇厚低音没有响起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阵极其尖锐、高频的电流嘶声,像一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耳膜。
庄严浑身一僵。
这不对。绝对不对。
他没有立刻动作,只是保持着俯身的姿势,全身的感官在瞬间提升至警戒状态。那嘶声并非完全均匀,其中夹杂着极其细微的、规律的脉冲,像……像某种信号传输时的底噪。
他的目光,缓缓扫过房间。
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。办公桌上文件堆放整齐,书籍井然有序,听诊器挂在衣帽架上,窗边的绿植在夜色里静默。没有任何被翻动过的痕迹。
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,在此刻达到了顶点。
他没有去动唱片机,而是直起身,看似随意地在办公室里踱步,如同一个疲惫至极的人在下意识活动筋骨。他的视线,却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,冷静而精准地掠过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。
书架顶层的缝隙,窗帘的褶皱背后,沙发底部,电脑主机箱的散热孔……
最终,他的目光定格在衣帽架上,那件他常穿的白大褂上。
白大褂左胸口袋上方,别着一枚不起眼的医院徽章——金色的橄榄枝环绕着蛇杖。徽章表面有细微的磨损,看起来再正常不过。
但庄严记得,这枚徽章的别针,前几天有些松动,他曾想过要更换。此刻,那别针似乎被重新紧固过,金属接口处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、新的扭痕。
他不动声色地走近,没有直接去碰徽章,而是拿起旁边的听诊器。就在他指尖触及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的刹那,一种极其微弱的、与唱片机里传出的高频嘶声产生共振的嗡鸣,顺着听诊器的胶管,极其微弱地传递到他的指腹。
找到了。
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又缓缓松开。
他放下听诊器,仿佛什么都没发现,走到办公桌后坐下,打开电脑。屏幕亮起,幽蓝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。
是谁?
丁守诚?他刚坦白完,是想监控自己接下来的动向?赵永昌?想要掌握他调查的每一步?还是……那个隐藏在档案室阴影里,至今身份不明的窥视者?
他们想听什么?又能听到什么?
一个危险的、带着几分自毁意味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,悄然缠绕上他的思绪。
既然你们想听,那就听点……刺激的。
他拿起内部电话,接通了儿科医生办公室。等待音在寂静中响了三声,被接起。
“苏茗医生吗?”他的声音平稳,听不出丝毫异常,“我是庄严。关于你女儿,以及那位坠楼少年的病例,我这边有一些……新的发现。可能涉及一些比较敏感的基因序列比对结果,电话里说不方便。如果你现在有空,能否来我办公室一趟?我们需要当面谈谈。”
他语速平缓,措辞谨慎,但刻意强调了“敏感的基因序列比对结果”。每一个字,都像是精心设计的饵料,投向隐藏在暗处的耳朵。
挂断电话,他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。
办公室内,只剩下唱片机里持续传出的、那令人齿冷的电流嘶声。这声音不再仅仅是噪音,它成了有形之物,一道连接明与暗、真与伪的桥梁,一个充满恶意的第三者的呼吸。
他能想象到,此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,有人正戴着耳机,全神贯注地捕捉着这边的每一丝动静。他们听到他疲惫的叹息,听到他邀请苏茗,听到他提及“敏感的基因序列”。
他们以为自己是潜伏在暗处的猎手。
却不知道,陷阱的两端,从来都可以互换。
庄严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。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,冰冷而疏离。
他不再感觉疲惫,也不再感觉愤怒。只剩下一种绝对的、近乎残忍的冷静。
猎杀,开始了。
只不过,猎人与猎物的角色,该换一换了。
他耐心地等待着,像一尊凝固在阴影里的雕塑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被那高频的嘶声拉得漫长而扭曲。
终于,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,清脆,带着一丝急促。
是苏茗。
庄严的嘴角,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、冰冷的弧度。
好戏,该开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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