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桨拨开墨绿色的水面,发出“欸乃——欸乃——”的、悠长得近乎叹息的声响。水汽漫上来,带着河底淤泥的腥和岸边水草腐烂的甜腻,黏糊糊地贴在脸上、脖子上,怎么抹都抹不掉。林昭裹紧了身上那件带着浓重牲口气味的旧羊皮袄,蜷在乌篷船的角落,只露出一双眼睛,望着船外那个正在缓缓展开的、与她记忆中任何画面都不同的江南。
不是画上那种灵秀的、娟丽的江南。至少此刻不是。
天是铅灰色的,低低地压着,毛毛细雨不是在下,是在空气里飘着,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、湿冷的网。远处的粉墙黛瓦倒是有的,可都蒙着一层灰败的水汽,轮廓模糊,像浸了水的旧宣纸,墨色都洇开了。乌篷船滑过石拱桥的桥洞,阴影猛地压下来,带着桥身上厚厚的、滑腻的青苔气味,凉得人一激灵。桥那一边,河岸旁歪斜的柳树,枝条有气无力地垂着,叶子黄不黄、绿不绿,蔫蔫地滴着水。
风景是死的。活的,是岸边那些零零星星的人。
一个老农,佝偻着背,赤脚站在及踝的烂泥里,正把几捆枯黄的、看起来就没多少分量的稻草往一条更破的小船上拖。他的蓑衣破得露出里面的褐麻,雨水顺着草缝流进脖颈,他也只是机械地动作着,脸上没什么表情,或者说,那被生活碾磨得太久的脸,已经做不出什么清晰的表情了。更远些的埠头,两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短褐的汉子,守着一小堆用破烂油布盖着的物什,大概是等着贩货,眼神空洞地望着河面,偶尔交流一句,声音也被雨丝吸得干干净净。
“江南……富庶之地?”林昭在心里无声地嗤了一下,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、自嘲的弧度。羊皮袄粗糙的毛领蹭着她的下巴,带来一阵刺痒。她想起京城,想起那些高门大院里丝竹管弦、衣香鬓影,想起朝堂上冠冕堂皇、引经据典的奏对。两个世界。不,也许是同一个世界的两面,只不过她刚刚从血淋淋的那一面,滑到了这湿冷泥泞的另一面。
撑船的老鬼,像一尊生了根的礁石,立在船尾。他换了一顶更宽大、边缘破损的竹笠,蓑衣也还是那件,整个人几乎与这灰蒙蒙的雨幕、与这墨绿色的河水融为一体。只有那双握着长篙的手,稳得惊人,每一次插入水中、抵住河岸,都精准得没有多余的水花和声响。他不说话,甚至很少回头看船舱里的林昭,只是沉默地、以一种恒定不变的速度,将船送往既定的方向。
林昭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。她只记得离开那座废弃祠堂前,萧凛的话:“老鬼知道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隐秘路径和人脉。” 除此之外,对这个沉默如影子般的老人,她一无所知。信任吗?谈不上。只是此刻,在这茫茫的水道上,除了跟着他,她别无选择。袖中那柄劣质匕首的柄,已经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滑腻。另一只手,在羊皮袄下,紧紧攥着那枚曼陀罗令牌,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、真实的痛感,提醒她还活着,还在逃。
船行了约莫两个时辰,雨丝似乎细了些,但天色更加阴沉,像是提前入了暮。两岸的房舍渐渐密集起来,不再是零星的村落,有了镇甸的模样。河道也分叉,变得狭窄了些,水色更深,倒映着两岸挑出的木楼窗棂,有些窗里已经透出昏黄的油灯光,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、破碎的光影。
老鬼终于将船撑向一处不起眼的小码头。码头上系着几条类似的乌篷船,岸边堆着些湿淋淋的木桶和竹筐,空气里除了水腥气,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、说不清是染料还是皂角的气味。
“到了。” 老鬼的声音干涩地响起,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。他率先跳上岸,动作轻捷得与他老农般的外表毫不相称,将缆绳系在一块半埋入土的青石上。
林昭掀开羊皮袄,试探着站起身。蜷缩得太久,腿脚一阵酸麻,险些没站稳。她深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,抱着那个不大的包袱,小心翼翼地从摇晃的船头踏上湿滑的石阶。
脚下是坚实的土地,可那份虚浮感还在。她环顾四周。这里似乎是镇子的边缘,临河是一排高低错落的旧屋,大多是木结构,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颜色发黑。老鬼系船的地方,斜对着一条窄巷,巷口挂着一盏气死风灯,罩子熏得发黄,光线昏昏的,勉强照亮灯下一块“何记绸缎”的木招牌,字迹也有些模糊了。
老鬼已经走到那招牌下的木门前,没有敲门,只是伸手在门板的某个位置,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。三长,两短,再三长。
里面很快传来细微的动静,门闩被拉开的声音。木门打开一条缝,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,肤色微黄,眉眼寻常,梳着整齐的圆髻,插着一根素银簪子。她看到老鬼,脸上没什么惊讶,目光随即落到林昭身上,迅速打量了一下,然后侧身让开:“进来吧。”
声音平平,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糯,但没什么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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