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鬼示意林昭进去。林昭迈过门槛,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陈年的、混合着丝绸特有光泽剂味道、灰尘以及淡淡霉味的空气。屋里比外面暗,只靠柜台上的一盏小油灯照明。看得出是个前店后家的格局,店面不大,货架上摆着些颜色沉闷的布料,花色不多,积着薄灰,显然生意冷清。
那妇人——何娘子,等两人进来,迅速关上门,落了闩。她也不多话,只是对老鬼点了点头,然后对林昭道:“姑娘随我来。” 便引着她穿过店面角落一个小门,往后院走去。
老鬼没有跟来,留在了前店,身影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,仿佛真的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。
后院比林昭想象的要规整些,青砖铺地,墙角放着几口染缸,也积着雨水,泛着古怪的靛蓝色。正面是三间正屋,两侧是厢房。何娘子领着她走到东厢房靠南的一间,推开门。
里面陈设简单,但干净。一张挂着素帐的木床,一张旧桌子,一把椅子,一个脸盆架,墙上光秃秃的。床上被褥是半旧的蓝印花布,洗得有些发白。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樟木味,估计是驱虫用的。
“姑娘暂且在这里安顿。”何娘子语气依旧平淡,“日常用水,院子里有井。饭食我会送来。缺什么短什么,可以跟我说。” 她顿了顿,看着林昭,眼神里多了点审视,“只是有一条,平日里无事,最好不要到前头去,也莫要轻易出院门。这镇子不大,生面孔扎眼。”
林昭点点头,将包袱放在桌上:“有劳何娘子。我……我姓苏,单名一个晚字。京城投亲不遇,路上又遭了劫,盘缠尽失,幸得……幸得那位老丈相助,才寻到此处暂时落脚养病。叨扰了。” 她将路上与老鬼对好的说辞缓缓道出,声音刻意放得虚弱些,带着点惊魂未定的颤音。
何娘子“嗯”了一声,似乎对她的说辞不感兴趣,也不探究:“苏姑娘便好生歇着吧。镇上有郎中,若身子实在不适,我可以去请。” 说完,便转身带上门出去了。
屋里彻底安静下来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、永无止境般的雨声。
林昭在床边坐下,床板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。她缓缓吐出一口气,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,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、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。从京城出逃,密道里的亡命攀爬,祠堂的惊魂等待,乌篷船上漫长的、湿冷的旅程……像是一场模糊而沉重的噩梦。此刻,噩梦暂时告一段落,她暂时安全了,在一个陌生的地方,用着一个陌生的名字。
安全?她扯了扯嘴角。何娘子那句“生面孔扎眼”和冷淡的态度,已经说明了这安全是多么脆弱和有限。
她解开那个不大的包袱。里面是萧凛给她的东西:新的身份文牒和路引,姓苏名晚,江南茶商之女,北上探亲遇匪,家破人亡,投奔远亲无着……故事编得倒是周全,文牒的纸张、印鉴都极其逼真。一些散碎银两和几串铜钱。两套半新不旧的细棉布衣裙,颜色是灰蓝和靛青,毫不起眼。还有那个深褐色的小瓷瓶——“朱颜改”。
她的手指划过冰冷的瓷瓶,没有打开。非到万不得已,她绝不动用这东西。伤身是其次,那种彻底改变自己容貌的感觉……她本能地抗拒。
最后,她从怀里掏出那两样一直贴身带着的东西。曼陀罗令牌,漆黑,花纹繁复冰冷,代表着一条隐秘的退路和一份沉重的托付。另一件,是那支云纹玉簪。她将它从有些松散的发髻中取下,握在手里。莹白的玉石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,那云纹的线条流畅舒展,与这江南的湿冷晦暗格格不入,干净得有些刺眼。
她想起萧凛递给她时,那句没头没尾的“……觉得干净。”
干净。
在这四处弥漫着泥水味、霉味、腐朽味的江南小镇,在这前途未卜、危机四伏的亡命途中,“干净”这两个字,像一枚细针,轻轻扎了她心口一下,泛起一阵细密的、说不清是酸楚还是什么别的滋味。
她把玉簪重新簪好,将那冰冷的令牌也仔细收好。然后站起身,走到那扇小小的木格窗前,推开一条缝。
雨丝斜斜地飘进来,落在脸上,凉丝丝的。窗外是后院的一角,可以看到那几口沉默的染缸,和对面厢房紧闭的房门。更远处,是邻居家更高的马头墙,黑魆魆地矗立在雨幕里。
这里就是她暂时的避风港了。一个散发着陈腐丝绸和霉味、由沉默寡言陌生人看守的避风港。
接下来的日子,林昭便以“苏晚”的身份,在这小小的后院住了下来。她真的像个体弱多病、投亲不遇的孤女,大部分时间待在屋里,偶尔在天气稍霁时,到院子里稍稍走动,也绝不超过那口井的范围。何娘子每日准时送来三餐,饭菜简单,一荤两素,味道寻常但能果腹。她话很少,送饭时除了必要的交代,几乎不与林昭多言。何掌柜——林昭只见过两次,是个同样沉默、面容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,每次都是匆匆一瞥,便钻进前头的店面或后院角落的作坊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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