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鬼在抵达后的第二天黎明前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。他没有来跟林昭道别,只是通过何娘子留下话:安心住下,有急事可通过何掌柜联系他。另外,江南水浑,不止一家姓王,沈的根,在这里扎得比京城更深。
这话说得没头没尾,但林昭听懂了。警告,也是提醒。沈砚舟的势力,在江南盘根错节,绝不仅仅是通过王家。她必须更加小心。
住了三四日,林昭感觉体力恢复了些,那种亡命奔逃的惊悸也渐渐平复。她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这个环境和这个小镇。透过厢房的窗户,她能听到前头店面偶尔传来的、极其稀落的对话声,多是询问布料价格,但成交的极少。何娘子和何掌柜似乎也并不着急,日子过得有种奇异的、凝滞般的平静。
这天下午,雨终于停了片刻,云层裂开一道缝,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阳光。林昭征得何娘子同意(何娘子只点了点头),走出厢房,在小小的后院慢慢踱步。她刻意走向那几口染缸,似乎是对这工艺好奇。缸里的水颜色深浊,散发着一股浓烈的、有些刺鼻的矿物和植物混合气味。
就在她靠近染缸时,前店的方向隐约传来对话声,比往常稍微清晰些。
“……米价又涨了,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。” 一个陌生的、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男声抱怨道。
何掌柜模糊地应了句什么,声音很低。
那男声又道:“听说上头催缴漕粮,数目不对,府城里的大老爷们急了,又开始加征‘损耗’和‘运脚’……唉,这青黄不接的时候,不是要人命吗?”
林昭的脚步微微一顿。
“嘘……莫谈这些。” 何掌柜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,带着制止的意味,“店里还有客。”
那男声嘟囔了两句,似乎又压低了下去,接着是布料翻动的窸窣声和几句关于价格的交谈,很快,前头便恢复了寂静。
林昭站在染缸边,阳光透过云缝照在她身上,却没有带来多少暖意。米价上涨,漕粮加征……这只是茶馆闲谈,还是冰山一角?老鬼说“江南水浑”,沈砚舟的“根”在这里,指的是什么?是掌控漕运?是操纵粮价?还是……
她想起离开京城前,萧凛收到的裴照密奏:北境军粮短缺。而江南,是天下的粮仓。
一个模糊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联想,在她脑海中初步成形。但她还需要更多的信息,需要验证。
又过了两日,林昭提出想出去走走,透透气,就在附近,绝不走远。何娘子看了她半晌,最终还是点了点头,只是再次强调:“镇子小,生人少,莫要与人多话,尽早回来。”
林昭换上了那套灰蓝色的衣裙,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绾起,脸上未施脂粉,甚至刻意用井水拍了拍,显得脸色有些苍白憔悴。她对铜镜照了照,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秀,但那份京城带来的、属于林昭的锐利和冷静,已被很好地收敛在疲惫和怯弱的外表之下。她现在就是苏晚,一个家道中落、漂泊无依的孤女。
她从前店的后门溜出去,何娘子在柜台后低着头理账,仿佛没看见。
小镇的街道比想象中还要狭窄,铺着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,缝隙里长着湿漉漉的青苔。两旁的房屋依旧是被湿气浸润的深色调,木质的门窗多有腐朽的痕迹。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:刚出炉的炊饼带着面香和焦糊味,某家院子里飘出炖肉的油腻,更多的则是河水的腥气、垃圾堆隐约的酸腐,以及无处不在的、木头和墙壁散发出的霉味。
街上行人不多,偶尔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慢悠悠走过,或是一两个提着菜篮的妇人匆匆而行。他们的衣衫大多半旧,脸色是一种长年劳作的、被水汽泡得有些发黄的颜色。看见林昭这个生面孔,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,但很快就移开目光,并没有太多探究。小镇或许常有外来投亲访友的人,只要不惹事,便引不起太多波澜。
林昭走过一家茶肆,里面坐着三五个茶客,低声交谈着。她放缓脚步,隐约捕捉到“粮船”、“账目”、“不好交代”几个零碎的词。她不敢久留,继续往前走。
路过一个不大的米铺,她瞥了一眼价牌。上面的数字让她心头一沉。比何娘子前几日随口提过的,又涨了不少。米铺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人,正靠在柜台后打盹,铺子里冷冷清清。
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,并非因为危险,而是因为一种更加庞大、更加无声的压迫感。这里的平静,是一种死水般的、带着腐烂气息的平静。人们的脸上很少有笑容,眼神里透着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垮后的麻木,以及对未来的茫然。这与她曾经在书上读到、在京城想象的那个“鱼米之乡、人间天堂”的江南,相去甚远。
她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前停下,假装挑选,耳朵却竖着,捕捉着周围零星的对话。
“……王老爷家的船队今年回来得晚……”
“……听说北边也不太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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