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平仓。她脑海里跳出这个词。各州府设立的平抑粮价、备荒赈灾的粮仓。按制度,此时粮价飞涨,正是该开常平仓平粜(平价售粮)的时候。为什么没有动静?
一个可怕的猜想越来越清晰:要么,常平仓已经空了;要么,仓里的“粮”,根本不能拿出来见人。
她需要知道,湖州府的常平仓,到底还有多少实实在在的粮食。这不是靠打听能知道的,需要数据,需要……内部的信息。
就在她对着草纸上的寥寥几行字和几个箭头苦苦思索时,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。不是前店的争执,而是从街道上由远及近传来的、嘈杂的人声,其中夹杂着孩子尖锐的哭喊,还有男人粗哑的呵斥和求饶。
林昭心头一凛,快步走到窗边,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。
声音是从斜对面的巷口传来的。只见几个穿着皂色公差服、腰挂铁尺的衙役,正推搡着一个头发花白、衣衫褴褛的老农。老农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、脏兮兮的小女孩,女孩正吓得哇哇大哭。旁边还跟着一个妇人,扑在地上抱着一个衙役的腿,哭得撕心裂肺:“官爷!官爷行行好!不能卖我的幺女啊!不能啊!我们……我们只是过不下去,想讨口饭吃,不是流民!我们不是啊!”
一个领头的衙役不耐烦地一脚踹开妇人,骂道:“嚎什么丧!上头有令,清查不明来历的流民乞丐,以防奸细!你们这拖家带口,没个正经籍贯路引,不是流民是什么?带走!再闹,连你一起抓进大牢!”
“我们有籍!有籍啊!在郫县,今年遭了水,田淹了,房子也垮了,这才……”老农急得满头大汗,语无伦次地辩解。
“少废话!郫县离这几百里地,谁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!带走!”衙役根本不听,几个人上前,粗暴地去掰老农的手,要把小女孩抢过来。
小女孩哭得几乎背过气去,细瘦的手臂死死箍着老农的脖子。老农像是护崽的野兽,爆发出惊人的力气,红着眼睛低吼:“我跟你们拼了!”低头就要撞向一个衙役。
“反了你了!”领头衙役怒喝,铁尺扬起。
“住手!”
一声并不算响亮,但异常清晰的冷喝,打断了这场混乱。
众人皆是一愣,循声望去。只见何记绸缎的店门不知何时开了,何掌柜站在门口,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,脸上没什么表情,对着那领头衙役拱了拱手:“张头儿,且慢动手。”
那姓张的衙役显然认得何掌柜,眉头皱了皱,铁尺倒是放低了些:“何掌柜?这事儿你可别掺和,上头严令……”
“张头儿误会了。”何掌柜声音平稳,走上前几步,指着那老农一家,“这几人,小老儿认得。确实是郫县来的,前几日路过小店,还曾想典当件破衣裳换点干粮。小老儿看他们可怜,还赊了他们两碗粥。”他翻开手中的册子——那是店里的流水账本——“喏,这里还有记了一笔,某月某日,赊粥两碗予郫县灾民三人。他们并非无根无底的流民。”
衙役狐疑地看了看账本,又看了看何掌柜。何掌柜在这镇上开店多年,虽不算大富,但人缘口碑不错,且似乎与衙门里某些书吏有点拐弯抹角的关系。他这话,倒是有几分可信。
“就算有来历,如今没个落脚处,在街上乞讨,也是扰乱秩序……”张头儿语气软了些,但仍不松口。
“是是是,张头儿说得对。”何掌柜连连点头,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角子,不动声色地塞到张头儿手里,“他们也是走投无路。您看这样行不行,让他们暂且在小店后院帮工,抵了粥钱,也算有个暂时安身的地方,绝不出去给您添乱。等他们筹措些盘缠,或是联系上亲戚,自然就离开了。您高抬贵手,也算是积德行善。”
张头儿掂了掂手里的银子,脸色缓和下来。他瞥了一眼还在瑟瑟发抖的老农一家,挥挥手:“罢了,既然何掌柜作保,这次就算了。不过说好了,只能在你这后院待着,别到处乱跑!若是再犯,连你一起追究!”
“一定一定!多谢张头儿!”何掌柜赔着笑,将衙役们送走。
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,低声议论着,大多是感叹何掌柜心善,也有咒骂衙役凶狠、世道艰难的。老农一家瘫坐在地上,惊魂未定,那妇人搂着女儿,哭都不敢大声哭了。
何掌柜走到他们面前,叹了口气:“先进来吧,别在街上待着了。”
老农这才反应过来,拉着妻女,扑通一声就给何掌柜跪下了,咚咚咚磕头:“多谢恩公!多谢恩公救命之恩!”
何掌柜赶紧把他们扶起来:“快起来,进去再说。”
林昭在窗后,将这一切尽收眼底。她看到何掌柜脸上那混合着无奈、怜悯和一丝疲惫的神情,看到老农一家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茫然,也看到街角阴影里,似乎还有别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,然后悄然消失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