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还是那个京城。
初冬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灰白的天上,没什么热气,像个腌久了的蛋黄。街市照旧开着,卖炊饼的吆喝,磨剪子的吆喝,骡马市里牲畜叫唤,茶馆里飘出说书人惊堂木的脆响和零星的叫好声。胭脂水粉的香气混着路边馄饨摊的油腻味儿,钻进人的鼻子。贵人的马车辚辚驶过青石板路,溅起些许昨夜的积水,引来小贩低声的咒骂。一切都好像和昨天、前天、大前天没什么两样。
至少,在午时之前,是这样。
变化是从几个不起眼的角落开始的。
最先是在西市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“墨韵斋”。掌柜是个瘦高的中年文人,喜欢收集些奇闻异谈。快到晌午时,一个风尘仆仆、戴着破斗笠的汉子闪进店里,不说话,只将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、巴掌厚的纸卷轻轻放在柜台上,用手指点了点,又指了指北方,然后转身就走,消失在门外的人流里。掌柜疑惑地打开油纸,只看了第一行,脸色就“唰”地一下白了,手抖得几乎拿不住。他慌忙将纸卷重新裹好,塞进怀里,心跳得如同擂鼓,连生意也顾不上了,匆匆关了半扇门板,躲进后堂,点了灯,哆嗦着再次展开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,国子监附近一家学子常聚的“清谈茶馆”后院,一位负责洒扫的哑仆,在清理茅房后堆积杂物的角落时,从一堆烂菜叶和废纸下,摸到了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竹筒。哑仆不识字,但觉得这东西藏得蹊跷,便交给了相熟的、正在茶馆里与人辩论边关战事的年轻举子。那举子好奇心起,当场撬开蜡封,抽出一卷纸。他本是随意浏览,目光扫过,却如同被烙铁烫到,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,碰翻了茶碗也浑然不觉,只死死盯着纸上的文字,脸上血色褪尽,又迅速涨得通红,胸膛剧烈起伏。
城南永定门外,一个牵着瘦驴、像是远行归来的老农,在城门洞子里歇脚时,“不小心”将背上的褡裢掉在地上,里面滚出几个粗面饼子和一个不起眼的布包。布包散开,几张写满字的纸被风吹得飘起,正好落在旁边几个蹲着等活计的力夫脚边。力夫们大多不识字,但其中一个年轻时读过两年蒙学的,捡起来,眯着眼,结结巴巴地念出了开头几句:“夫国之蠹贼,莫过于内……权相沈砚舟者,外饰清流,内怀贪墨……”
不过一个时辰,这些纸卷、抄本、或完整或残缺的《讨国贼沈砚舟檄》,就像瘟疫,又像野火,悄无声息却又无比迅速地,在京城各个阶层、各个角落蔓延开来。通过商贩的窃窃私语,通过茶楼酒肆压抑着兴奋的议论,通过学子们激动又恐惧的传递,通过家仆买菜时带回的骇人听闻的消息……
等到官府察觉到不对,开始派人巡查、收缴时,檄文的内容早已像长了翅膀,飞遍了半个京城。
“听说了吗?沈相……沈相他……”
“嘘!小声点!你不要命啦?”
“是真的!檄文上写得明明白白!还有九皇子和裴大将军的联合署名和印章!通敌卖国啊!割让三州!每年给狄人上百万银子的岁币!”
“我的老天爷……怪不得边关打得这么惨……这是把我们老百姓的血肉,还有将士的命,都拿去换他沈家的富贵了!”
“我就说嘛,江南那边饿殍遍野,京里那些大老爷们还整天歌舞升平……”
“慎言!慎言!”
街头巷尾,交头接耳的声音像地底暗流,表面上看不出什么,底下却已汹涌澎湃。人们眼神闪烁,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惊惧和愤怒。茶馆里的说书人,今日罕见地没有讲那些才子佳人的老段子,而是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讲起了“古时有奸相祸国”的故事,听者无不面色凝重,若有所思。
当然,也有不信的,或者不敢信的。
“胡说八道!沈相乃天下文宗,道德楷模,怎会行此卑劣之事?定是边将拥兵自重,构陷忠良!”
“就是!九皇子一向与沈相不睦,裴照又是个莽夫,他们的话岂能轻信?这檄文定是伪造的!”
“可是……那上面的印章,听说拓得清清楚楚,还有从北狄那边带回来的什么羊皮纸原件一角……这怎么造假?”
“哼,狄人狡诈,伪造印章有何难?边关危殆,有人想搅乱朝局,浑水摸鱼罢了!”
信与不信,争论与恐惧,像两股纠缠的暗流,在京城这座看似平静的巨兽体内冲突、激荡。
真正掀起惊涛骇浪的,是在皇城之内,紫宸殿上。
早朝的气氛本就因为北境连番噩耗而异常沉重。皇帝萧衍坐在御座上,眉头紧锁,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,整个人像一尊压抑着怒火的石像。底下的大臣们屏息凝神,奏事的声音都比平日低了三分,生怕触了霉头。
户部尚书正战战兢兢地禀报筹措军粮的困难,说到江南漕运因之前的案子尚未完全理顺,新粮北运迟缓时,皇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