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西市的棺材铺,名字起得直白,就叫“老陈寿材”。门脸儿不大,黑漆招牌被岁月磨得发白,两扇门板常年关着一扇,里头光线昏暗,总弥漫着一股子陈年木料、桐油和某种说不清的、像是泥土混合着草药的气味。寻常人路过,总要加快两步,嫌晦气。
腊月二十三,过小年。西市比往常更热闹些,卖灶糖的、请灶王像的、置办年货的人来人往,喧嚷声隔着一堵厚墙传进棺材铺后院,却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模糊背景音。
后院比前头铺面还不起眼。堆着些没刨光的板材、半成品的棺材胚子,角落里一口废弃的井,井沿长满黑绿的苔藓。靠墙有间低矮的土坯房,是守夜伙计住的,窗户纸破了几处,用草塞着。
林昭此刻就在这土坯房的地下。
地道入口在那口废井里——井是旱井,往下爬三丈,井壁有块活动的石板,推开,里头是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地道。再走十来丈,豁然开朗,是个约莫两间房大小的地窖。顶上用木柱撑着,四壁夯土抹了石灰,点着几盏粗陶油灯,光线昏黄但稳定。
空气里有泥土的潮味儿,混合着灯油的烟味,还有……煎药的苦涩气。
林昭靠坐在一张铺着旧褥子的木板床上,脸色在灯光下白得有些透明。肋下的伤口在路上又崩开过一次,虽然重新处理过,但连续赶路、颠簸、紧绷的心神,让愈合变得极慢。一个穿着粗布衣裳、头发花白的老妪——是何掌柜在京城安排的接头人,人称“陈婆婆”——正小心翼翼给她换药。
药膏是褐色的,抹上去清凉,但很快变成灼热的刺痛。林昭咬着牙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一声没吭。
“姑娘这伤,得静养。”陈婆婆声音沙哑,像破风箱,“再这么折腾,落下病根,可是一辈子的事。”
“没一辈子了。”旁边一个蹲在地上擦拭匕首的汉子闷声接话,“明儿个要是过不去,啥病根都省了。”
说话的汉子叫雷大,是裴照派来的三百骑里领头的校尉,黑脸膛,浓眉,左耳缺了半个,是在边关被狄人一刀削掉的。跟着林昭冲进京城的,现在只剩不到两百人,其他的要么在路上折了,要么分散在城外几个隐蔽处接应。雷大带着二十个最精悍的,扮作运棺材的脚夫,混进了这棺材铺。
“雷校尉,少说两句。”另一个坐在小马扎上、正就着灯光看京城布防图的年轻人抬起头。他叫卫岚,看着文弱,像个账房先生,实际是萧凛早年安插在京城的暗桩头目之一,经营着两家不起眼的笔墨铺子,却是“青蚨”在京城的重要节点。
地窖里此刻挤了十来个人,除了雷大、卫岚,还有陈婆婆,一个蹲在角落默默磨刀的独眼老兵(雷大的副手),一个正在煮茶的精瘦汉子(青蚨谍报传递员),以及几个或站或坐、气质各异但眼神都透着精悍的男男女女——都是青蚨这些年在京城发展的核心成员:有退伍的老驿卒,有酒楼的厨子,有走街串巷的货郎,甚至还有两个在浆洗房干活、手指粗糙但耳朵极灵的妇人。
这就是林昭此刻能动用的全部力量。寒酸得可怜,像一把散落在沙地里的锈钉子。
“人都齐了。”卫岚放下布防图,看向林昭,语气恭敬,“林先生,您吩咐。”
林昭拉好衣襟,忍痛坐直了些。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晃动,映得她眼睛深不见底。她先看向那两个浆洗房妇人中的一个:“周婶,宫里换洗的衣物被褥,最近有什么异常?”
那姓周的妇人搓了搓通红的手,想了想,细声道:“有。往常三日一送洗的几位贵主子的贴身衣物,这五六日都没送出来。特别是……陛下和九殿下那边。送出来的只有些外袍、床帐,还都是些不打紧的宫人在打理。我们私下嘀咕,是不是里头的主子……”
话没说完,但意思都懂。皇帝和萧凛可能已经被严格控制,连贴身的宫人都换了一批。
“还有,”另一个妇人补充,“御膳房往各宫送膳的食盒,这几日多了不少,分量也重。但好些食盒送到一些偏僻宫苑,根本不像是有主子住的地方。我们浆洗房有个姐妹的相好在御膳房当差,喝醉了说漏嘴,说那些食盒里……不全是吃的。”
“是兵器?还是甲胄?”雷大沉声问。
“他没敢细看,只说沉,有铁器的味道。”妇人摇头。
林昭点点头,看向那个精瘦的煮茶汉子:“老鬼,各处城门、要道,皇城司和禁军的布防变动,摸清了吗?”
被称作“老鬼”的汉子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、颜色浑浊的茶汤,低声道:“摸清了。十二城门,有七门的守将这几天都换成了生面孔,或者原本的副将突然‘抱病’,由下面的人顶替。顶上来的人,要么是沈相门下那些文官举荐的,要么……以前在五城兵马司干过,风评不怎么样的。皇城司更不用说,郑副指挥使(沈砚舟门生)这几日频繁调动人手,以‘加强宫禁巡查’为名,把许多原本戍卫外围的部队,都调到了宫墙附近和几处关键宫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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