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四,太后寿辰。
天还没亮透,宫里就忙起来了。扫雪的、挂灯的、布置宴席的太监宫女们像蚂蚁一样在宫道上穿梭,脚步放得极轻,生怕惊扰了贵人。各处宫殿檐角下新换了大红宫灯,在灰白的晨光里像一只只充血的眼睛,静静瞪着。
慈宁宫花园里,昨夜一场小雪,在假山、枯枝和尚未撤去的锦幔上覆了薄薄一层,此刻被晨光一照,泛着冷冷的银光。宴席设在正殿前的敞轩里,三面透风,只挂了厚厚的锦缎帷幕挡风。席位按品级排开,紫檀木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鎏金的餐具,在偶尔透进来的光线里闪着一星半点矜持的光。
林昭辰时初刻就到了。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,外罩淡青色比甲,头发简单绾起,插着萧凛送的那支云纹玉簪,再无其他饰物。这身打扮在一众锦衣华服的命妇和官员中,朴素得有些扎眼,却也让她身上那股子清冷疏离的气场更加明显。
她被引到花园角落一处临时搭起的琴台边。琴台不大,铺着深蓝色绒毯,上面放着一架七弦古琴。琴是宫里准备的,桐木胎,漆色暗沉,看得出有些年头了,但养护得极好。林昭坐下,手指轻轻拂过琴弦,冰凉的丝弦在指腹下微微颤动,发出极轻的嗡鸣。
她看似在调试琴音,目光却垂着,透过琴台侧面雕花的空隙,观察着陆续入场的人群。
官员们穿着朝服,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走来,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,但那笑容底下,眼神却谨慎地四处逡巡,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懂的讯息。命妇们珠翠环绕,香风阵阵,但那些窸窣的环佩声里也透着一股子紧绷。每个人都像戴着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,在这片喜庆的红与金装饰出的华丽戏台上,准备上演一出心照不宣的大戏。
巳时三刻,宫门开。百官依序而入,脚步踏在清扫过的青石板上,发出整齐而压抑的沙沙声。皇帝和太后的舆驾还未到,但场中的气氛已经渐渐凝滞起来。空气里有熏香、脂粉、还有冬日早晨特有的清冽寒意,混合成一种奇特的、令人不安的气息。
林昭看到几个熟面孔——沈砚舟一系的官员,腰背挺得格外直,眼神里有一种压抑的亢奋。她也看到一些面有忧色的老臣,坐在那里,捧着茶杯,半天不喝一口。她还看到,侍立在四周的太监和宫女,许多都是生面孔,低眉顺眼,但偶尔抬眼时,目光锐利得像刀子,迅速扫过全场。
萧凛是跟着几位皇子一起进来的。他穿着一身藏青色亲王常服,脸色有些苍白,眼下有淡淡的青影,但步履沉稳,神情平静,甚至和旁边的二皇子萧玦低声说了句什么,嘴角还带了点极淡的笑意。若非林昭知道他已被变相软禁数日,几乎要以为他真的只是来为祖母贺寿的普通皇子。
萧凛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琴台,在林昭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,快得没有任何人察觉,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,走向自己的席位。
巳时末,钟鼓齐鸣。太后扶着皇帝的手,缓步从慈宁宫正殿走出。太后年过七旬,头发全白,梳得一丝不苟,戴着九龙四凤冠,穿着深青色绣金凤的翟衣,面容慈和,但眼神在扫过满园臣工时,带着一种久居深宫、阅尽世事的通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皇帝萧衍穿着明黄龙袍,脸色比前几日朝堂上更差了些,嘴唇没什么血色,被太后扶着的手臂似乎也在微微用力,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天子威仪。
众人山呼万岁、千岁,跪拜如仪。太后落座,说了些“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”的场面话,声音不高,带着老年人的沙哑,却清晰地传遍全场。皇帝坐在她身侧,沉默着,只在太后说完时,轻轻点了点头。
寿宴正式开始。乐起,先是庄重沉闷的雅乐,然后换上稍轻快的宴乐。宫女们鱼贯而入,奉上佳肴美酒。场中气氛似乎活络了些,响起低低的谈笑声和杯盏轻碰声。阳光挣扎着从云层后透出些惨淡的光,照在琉璃瓦的积雪上,反射出刺眼的白。
沈砚舟坐在文官首位,今日只穿了一身深紫色常服,未着官袍,显得格外低调。他微微垂着眼,慢慢品着杯中的酒,偶尔与邻座低声交谈一句,神情温和儒雅,与那日朝堂上老泪纵横的模样判若两人。但林昭注意到,他的视线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极快地掠向宫门方向,以及侍立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几名新面孔太监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太后似乎有些乏了,靠着椅背,微微合眼。皇帝低声询问了一句,太后摆摆手,示意无妨。
这时,负责司仪的一位礼部官员出列,躬身道:“启禀太后、陛下,今有御前行走林氏昭,擅琴艺,愿奏一曲,为太后寿辰添彩,恭祝太后福寿安康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,瞬间集中到了琴台边的林昭身上。好奇、审视、疑惑、不屑、甚至隐隐的敌意……各种情绪交织成无形的网,笼罩过来。
林昭起身,走到琴台前,对着太后和皇帝的方向,盈盈下拜:“民女林昭,恭祝太后凤体康健,万寿无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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