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,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。
“老夫年少时,亦曾胸怀热血,欲涤荡乾坤,还天下一个朗朗盛世。彼时先帝在位,看似承平,实则世家贪婪无度,国库虚空如洗,边患此起彼伏,官吏腐败成风。老夫与同年好友,联名上书,力主‘雷霆新政’,清田亩,削世家,整吏治,强兵甲。先帝壮之,一度欲行。”
看到这里,林昭的心微微一动。她似乎能透过纸张,看到一个年轻气盛、眼神灼亮的沈砚舟。
“然新政甫行,便触逆鳞。江南三大世家联手反扑,勾结水匪,煽动流民,酿成‘湖州之乱’。乱民冲击府衙,烧杀抢掠,波及三府十八县,死伤军民数万,繁华之地,十室九空。朝廷震怒,派兵镇压,血流漂杵。最终,新政夭折,老夫被贬黜边荒,好友或死或散,湖州百姓……更是尸骨累累。”
沈砚舟的笔迹在这里顿了顿,墨迹稍显凝滞。
“自那以后,老夫便悟了。这大晟朝,早已是一艘千疮百孔、驶在惊涛里的破船。雷霆手段,刮骨疗毒?不过是加速其沉没罢了。船上的人太多,也太重。骤然掀翻,死的不是几个蠹虫,是满船无辜。世家是蠹虫,但也是压舱石;贪官是脓疮,剜得太急,也会要了命。”
“于是,老夫变了。既然猛药会死人,那便用缓药。既然脓疮不能尽除,那便控制它,让它‘适度’地溃烂,维持一种……脆弱的平衡。老夫结纳世家,分其利而制其权;默许贪墨,握其柄而驱使其;甚至……不惜与外敌虚与委蛇,以边患之危,聚朝廷之心,收拢权柄。”
“江南粮仓为何亏空?因为需要钱财去‘安抚’那些喂不饱的将领和藩王。北境军粮为何被克?因为需要让边军时刻感到‘匮乏’,才能更依赖中枢,更听话。虎符为何会‘丢’?因为需要一场‘危机’,让皇城司、让老夫的手,能更深地插入军权。这一切,肮脏,龌龊,见不得光。但老夫敢问林姑娘一句——若没有这些‘肮脏’的手段维系,这大晟朝,能撑到今日吗?”
林昭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。她仿佛看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、黑暗而扭曲的道路。沈砚舟的逻辑自成一派,冷酷,却……并非完全无理。
“老夫知道,在你与萧凛眼中,老夫是国贼,是巨蠹。你们要的是‘新政’,是‘清明’,是‘刮骨疗毒’。可你们想过没有?这艘破船,经得起你们那样折腾吗?你们的‘新政’,触动多少人的利益?会引发多大的反扑?会死多少人?会让多少地方,重演当年‘湖州之乱’的惨剧?”
“老夫并非不知‘缓慢失血’终将耗尽国运。但至少,能拖得久一些,让更多的人,能在这艘慢慢下沉的船上,多活一日,是一日。这或许……也是一种仁慈?尽管这仁慈,沾满了血和污垢。”
信写到这里,语气忽然变得极其疲惫。
“如今,你们赢了。用你们的方式,撕开了这层脓疮。或许你们是对的。或许这艘破船,真的还能经得起一次大修。老夫……拭目以待。不,老夫看不到了。”
“七星海棠,是老夫故意留在‘静思堂’的。非为示好,只为一场赌局。若你们能拿到,证明‘骤变’或有一线生机;若你们拿不到,则证明老夫之道,才是这腐朽王朝唯一苟延残喘的路径。看来,是老夫赌输了。”
“此信,连同木盒中之物,算是老夫……留给这世间最后的交代。木盒中,是老夫这些年来,所有‘交易’、‘盟约’、‘把柄’的实录副本,以及……老夫门下真正参与核心机密者的名单。有此物在,萧凛登基后,清理朝局,当能省却不少力气,少流许多血。这也算是老夫……对这江山,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‘补偿’吧。”
“林姑娘,你很聪明,也很……狠。对自己狠,对敌人更狠。这很好。但要坐稳这江山,光有狠劲,还不够。望你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“另,苏晚晴之事,不必再查。她与老夫,与你的身世,确有渊源,但其中牵扯过深,于你、于萧凛、于这刚见一丝曙光的朝局,皆无益处。知道得越多,未必是幸事。就当是……老夫这失败者,最后一点善意的提醒。”
“信尽于此。这盘棋,老夫输了。输得……心服口服。”
信的最后,没有署名,只落了日期,正是太后寿辰当天的日子。
林昭拿着信纸,久久不动。蜡烛的光在她脸上跳跃,映得她神色变幻不定。她想过沈砚舟会狡辩,会诅咒,会疯狂地反扑,却没想到,等来的是这样一封近乎平静的“遗书”,一场理念的剖白,一个走入歧路的理想主义者最后的、带着血腥味的“馈赠”。
沉重。比想象中更沉重。
萧凛走过来,沉默地接过信,就着烛光快速看完,脸色也变得极其复杂。他看向那个朴素的木盒,手指动了动,终究没有立刻去打开。
雷大他们虽然没看到信的内容,但看着林昭和萧凛的神情,也隐约猜到了什么,地堡里一片寂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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