急报是在腊月二十三,小年那天的傍晚送进宫的。
信使是滚下马的——真正意义上的“滚”,人摔在宫门前的青石板上,背上的三根红色翎毛折断了一根,沾满了泥雪。守卫去扶他,手一碰,才发现他铠甲里衬的衣裳全被血浸透了,不是外伤,是从口鼻里呛出来的血,暗红色,结着冰碴。人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,只死死攥着一个油布包裹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响声,眼睛直勾勾瞪着宫门。
包裹里是闽浙总督的八百里加急奏章,还有一封裴照的密信。奏章上的字迹因为船舰颠簸和血污而模糊不清,但意思触目惊心:盘踞南洋的沈家余孽勾结东瀛倭寇、西洋海盗,纠集战船百余艘,突袭东南沿海,连破泉州、福州、宁波三处海防重镇!倭寇登陆后烧杀抢掠,屠杀百姓逾万,焚毁市舶司仓库,劫掠商船无数,目前兵锋直逼长江口!
裴照的密信更短,字字如铁:“沈贼联外寇,图报复,截漕运,乱腹心。海防废弛,猝不及防。臣已调北境水师旧部并沿海可用之兵驰援,然贼势大,船坚炮利,恐难速胜。东南若失,漕运断绝,天下危矣。臣请战,然无诏不敢擅离北境。望朝廷速决!”
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砸进了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。
皇帝灵柩还停在乾清宫,“烛龙”余党和萧凛的对峙仍在继续,二皇子萧玦像个幽魂一样在宫里游荡,内阁为了那份真伪莫辨的诏书吵翻了天。现在,外敌从海上来,刀尖直接抵住了大晟最柔软、也最致命的腹部——漕运命脉。
养心殿偏殿,临时朝会的气氛比窗外的风雪更冷。炭盆烧得噼啪作响,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脸上的寒意和惊惶。
“必须立刻派兵!调集江浙、福建所有水师,配合裴将军的援军,将倭寇赶下海!”主战的武将眼睛通红,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。
“调兵?钱粮从哪来?漕运被截,北方军粮本就不足,国库早已空虚!再说,沈家在南洋经营多年,熟悉海情,倭寇海盗凶悍,我们的水师……这些年是什么样子,诸位心里没数吗?”户部尚书脸色灰败,连连摇头。
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倭寇在东南烧杀抢掠,威胁漕运?”
“当务之急是稳住京城!陛下尚未发丧,储位未定,若再兴大军,内外交困,国将不国啊!”一位老臣捶胸顿足。
“依老夫看,或可……或可先议和,许以金银,令其退兵,再从长计议……”有人嗫嚅着提出。
“放屁!”一位刚从北境轮换回京的将领勃然怒斥,“跟海盗倭寇议和?还要许以金银?这是跪着求他们来年再来抢吗?!祖宗的脸面还要不要了!”
争吵声几乎要掀翻殿顶。萧凛坐在主位,一言不发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份有疑点的诏书。他脸色沉静,但眼底压着风暴。目光几次投向殿外——林昭在东宫暖阁养病,没能来参加这场朝会。他知道,如果她在,定能一针见血指出关键,提出那条谁也没想到、但又最有效的路。可她不在。她正发着高烧,昏迷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,太医说那肩伤引发了“附骨疽”,稍有不慎,整条手臂甚至性命都难保。
他不能让那盏灯再烧得更猛了。
争吵还在继续,越来越激烈,也越来越绝望。东南的烽火似乎离这金碧辉煌的殿堂很远,又似乎下一刻就要烧到脚边。
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,似乎有争执声。紧接着,殿门被推开一条缝,冷风灌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。
门口站着两个人。一个是满脸焦急、试图阻拦的东宫侍卫统领,另一个——
是林昭。
她穿着厚重的深青色斗篷,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尖削的下巴和没有血色的嘴唇。她靠在何三娘身上,几乎是被半架着站在那里,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。殿内明亮的烛光映照下,能看见她露在斗篷外的手,瘦得骨节分明,苍白得透明。
争吵声戛然而止。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。几位老臣皱起了眉头,显然不满于一个女子、尤其是一个重病女子擅闯朝会议事之地。
萧凛猛地站起身,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。“你怎么来了?胡闹!回去!”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,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怒。
林昭却仿佛没听见。她在何三娘的搀扶下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进殿内。她的脚步虚浮,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几乎没有声音,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。浓重的药味随着她的走近弥漫开来。
她走到殿中,停下,微微喘息。然后,她抬手,用那只未受伤的、同样颤抖的右手,缓缓拉下了兜帽。
刹那间,殿内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。
烛光下,她的脸白得没有一丝生气,眼窝深陷,颧骨突出,几天前还只是鬓角零星的几缕白发,此刻竟已蔓延开来,星星点点的银丝夹杂在乌黑之中,刺目得让人心慌。只有那双眼睛,虽然布满血丝,虽然带着病态的疲倦,却依然清澈,依然锐利,像寒潭深处不肯熄灭的星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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