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化得差不多了,地面露出湿漉漉的青黑色。屋檐下的冰溜子掉得七七八八,在台阶上摔成一滩滩碎晶,太阳一照,亮得刺眼。
腊月十六,晌午。
林昭靠在里屋窗边的藤椅里,身上盖着那条灰鼠皮褥子,手里捏着一页薄薄的纸。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,有些是端正的楷书,有些是潦草的批注,还有几处画着古怪的符号,像蜷缩的虫子。
药方。
苏晚晴花了七天七夜,翻烂了三本苗疆巫医手札、两卷前朝宫廷秘药录,还有她自己半辈子攒下来的毒经,才写出来的。
“主药七味,辅药二十一,引药三。”苏晚晴站在炕边,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,声音却稳,“主药里,金线莲、地胆草、鬼箭羽这三样,虽然稀罕,但太医院库里应该还有存货。冰片、雄黄、朱砂这些更不是问题。”
她顿了顿,手指点在纸页最下方那行字上:“麻烦的是它——七星海棠。”
林昭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字上。字是苏晚晴用朱笔圈出来的,红得扎眼。
“这东西,”林昭开口,嗓子哑得厉害,像砂纸磨过木头,“我记得前朝医书里提过,生于极阴之地,百年开花,花呈七瓣,色如凝血。不是说……早就绝迹了么?”
“是绝迹了。”苏晚晴在炕沿坐下,拿起桌上半凉的茶灌了一口,“最后有记载的,是六十年前,南疆一处深谷里有人采到过一株。后来那地方地龙翻身,山谷塌了,就再没人见过。”
屋里一时安静。只有窗外风吹过光秃秃的槐树枝,发出呜呜的声响,像谁在哭。
林昭捏着药方的手指紧了紧,纸页边缘起了皱。她这几天咳得更凶了,有时一咳就是半刻钟,停不下来,咳得眼前发黑,喉咙里全是腥甜味。今早吐的那口痰里,血丝又多了一些。
她知道,时间不多了。
“没有替代的药?”她问。
苏晚晴摇头:“我试了十七种药材配伍,没用。这方子的君臣佐使,七星海棠是‘使’,看似不起眼,却是勾连所有药性的关键。少了它,这方子就是一堆废草,治不了病,反而可能催发毒性。”
她看着林昭:“那些黑石粉的毒,不是寻常的矿物毒。它沾了‘裂隙’的邪气,入体后盘踞在经络骨髓里,寻常药物根本驱不动。七星海棠性至阴至寒,却能以阴引阴,把那股邪气‘钓’出来。就像……用冰钩子,去钩深井里的铁疙瘩。”
比喻很笨拙,但林昭听懂了。
她沉默了片刻,把药方轻轻放在炕桌上:“宫里那边……”
“已经递了消息。”苏晚晴道,“陛下下了旨,悬赏万金,求七星海棠。太医院也翻了库,没有。南边的药材商都问遍了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”
万金。林昭扯了扯嘴角。有时候,钱真的买不到命。
门帘外传来脚步声,孙大勇的声音隔着帘子响起来:“先生,工部那边……有回音了。”
“进来。”
孙大勇掀帘进来,一身短打沾满了黑灰,脸上还有几道被火燎出的红印子。他眼睛却亮得很,带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:“成了!那‘喷火车’,成了!”
林昭坐直了些:“仔细说。”
“按先生给的图样,匠人改了三次。”孙大勇比划着,“车身用铁皮包了,底下装了四个轮子,两个人就能推着走。关键是那个‘喷火筒’,用的是熟铁打制,里头分三层,最里层灌猛火油,中间是火药捻子,外层是压缩的气囊——用牛皮缝的,鼓风机往里头打气。”
他咽了口唾沫,继续说:“点火之后,火药把猛火油喷出去,同时气囊的气压推着,那火能喷出三丈远!咱们在城外乱葬岗试了,对着那堆从西北运回来的、沾了黑雾气的枯草烧,火一碰上去,嗤啦一声,黑气直冒,烧得干干净净!连地皮都焦了一层!”
三丈。林昭在心里换算了一下,差不多十米。足够了。
“烧完之后呢?”她问,“地还能种东西么?”
孙大勇挠挠头:“这个……工部的老匠人说,猛火油烧过的地方,土会板结,两三年内怕是种不了庄稼。但总比让那黑雾蔓延强。”
是啊,总比蔓延强。林昭想起裴照军报里描述的景象:黑雾过处,草枯树死,牛羊倒毙,连飞鸟从雾上掠过都会栽下来。那已经不是毒了,是瘟疫,是诅咒。
“造一辆车,要多久?多少钱?”她问。
“熟铁、牛皮、猛火油都不便宜。”孙大勇算了算,“工部说,全力赶工的话,一天能出两辆。一辆车的成本,大约……三百两银子。”
三百两。林昭闭上眼睛。大晟一个七品县令,一年的俸禄也就这个数。而西北边境线,何止千里。
“陛下已经批了条子,先从内帑拨五万两,造一百辆。”孙大勇压低声音,“裴将军那边急等着用,说黑石教的人最近疯了似的,不要命地冲击哨所,就为了抢那些石头。有了这喷火车,至少能守住关隘,不让黑雾继续往关内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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