纽约,一九二八年的深秋,寒意已然刺骨。周安德烈裹紧了他那件略显陈旧的呢子大衣,汇入曼哈顿下城行色匆匆的人流中。
他是这座城市里无数个渴望成功的边缘人之一,混迹在华尔街的阴影里,靠着为一些中小客户提供信息和跑腿业务勉强糊口。
直到几周前,一封来自司徒美堂先生的亲笔信,以及随之而来的、来自遥远上海的神秘委托,为他灰暗的生活投入了一道强光,也压上了一副沉重的担子。
陈嘉树先生——这位他素未谋面,却被司徒先生极为推崇的国内实业家,要求的并非泛泛的市场评论,而是那些潜藏在宏大叙事之下的,带着“泥土气息”的微观迹象。
这份独特的委托,恰好击中了他赖以生存的本能——观察与嗅探。
他的第一站,是位于百老汇大街附近的一家证券经纪行营业厅。
这里永远人声鼎沸,空气中弥漫着雪茄、汗水和金钱的混合气味。
巨大的黑板上粉笔字飞速变动,伴随着报价员声嘶力竭的喊叫。散户们紧盯着行情牌,眼神里交织着贪婪与恐惧。
安德烈没有挤在人群里,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,要了杯最便宜的咖啡,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四周的声波。
“看到没!美国无线电(RCA)!又涨了三个点!我说什么来着,永远不要做空美国!”一个头发稀疏、面色潮红的中年男人挥舞着交易单,对同伴炫耀。
“该死,我的伯利恒钢铁(Bethlehem Steel)今天怎么不动了?听说他们刚拿下海军一笔大订单……”
“保证金!我的经纪人又在催缴保证金了!这市场波动太大了!”一个衣着体面却面露焦虑的年轻人低声对着电话抱怨。
一片狂热的合唱中,安德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。
他注意到,几个他熟悉的、较为谨慎的老牌经纪人,最近与客户交谈时,频繁地提及“风险控制”和“降低杠杆”。
他还偷听到两个看似助理交易员的人在洗手间里低语:
“头儿让我们悄悄收紧对新客户的开仓额度,特别是那些想用高杠杆玩期权的小户。”
“听说楼上都在悄悄增持现金比例了……”
安德烈不动声色地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,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下了:“营业厅情绪极端乐观,散户主导;机构层面,隐现谨慎姿态,信贷边际收紧。”
离开喧嚣的经纪行,安德烈转而走向第五大道和第十四街交汇处的几家大型百货公司。
他走进一家以中产阶级为主要客源的百货公司,看似随意地浏览着商品。
服装区的“清仓特价”牌子挂得比以往更显眼,折扣力度也更大。
他注意到,许多女士在精美的商品前流连,反复查看价签,最终放入购物篮的却多是些基本款或折扣最低的商品。
在家用电器区,一位销售员正卖力地向一对夫妇推销最新款的吸尘器。
“先生,现在购买非常划算,我们提供十二个月的分期付款,零利率!”
丈夫有些意动,妻子却拉了拉他的衣袖,低声道:“约翰,家里的旧的那个还能用。而且,下个季度的房产税……”
丈夫闻言,脸上的热情迅速消退,对销售员抱歉地笑了笑,拉着妻子离开了。
安德烈走到食品区,听到两位主妇在抱怨:
“黄油又涨价了,鸡蛋也是。亨利上周说公司可能不会像往年一样发那么多年终奖金了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?我丈夫在长岛的工具厂,这个月的工时都被削减了。”
安德烈在本子上记录:“非必需消费品销售承压,折扣力度加大效果有限;分期付款推销激进,显示商家库存压力;必需消费品价格显刚性上涨,与家庭收入预期恶化形成矛盾。”
下午,安德烈乘坐嘈杂的地铁和巴士,来到长岛的一家名为“普莱辛顿精密机械”的小型工厂。
这是他通过以前的关系联系到的,借口是记者进行商情考察。
厂主老普莱辛顿是个头发花白、技术出身的老派人。他带着安德烈参观车间,语气中不无自豪地介绍着几台关键的德国进口机床:“你看这精度,全纽约也找不出几家……”
但安德烈更多看到的,是车间里至少三分之一停转的机器,以及空荡荡的工位。
“订单少了,”老普莱辛顿叹了口气,脸上的自豪被忧虑取代,“特别是来自汽车的零部件订单,连续几个月下滑。大公司把价格压得很低,付款周期也越来越长。”
他指着角落里一堆半成品:“这些都是,做好了,对方却迟迟不来提货,压在手里,都是成本啊。”
“银行那边……”安德烈试探着问。
老普莱辛顿的脸色更加晦暗:“别提了。以前的信贷经理还好说话,最近换了个新的,审核严格得像查罪犯。上一笔贷款快要到期,想申请续贷,对方却要求提供更多的抵押物……唉,这世道。”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