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后初霁,阴山隘口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湛蓝,阳光照在覆雪的血冰上,反射出刺眼的光芒。鹰扬军大营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气味,胜利的喜悦早已被巨大的伤亡冲刷得所剩无几。
王二狗带着陷阵营残存的三十七人,沉默地清理着营墙下的战场。他们将同袍的遗体小心地从冻结的血污和破碎的兵甲中分离出来,动作缓慢而郑重。每抬走一具,原地就留下一片人形的暗红色冰痕。
“轻点…他胳膊折了。”王二狗对正在搬动一具遗体的刘三儿低声道。那是个年轻士兵,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愕,断裂的臂骨刺破皮肉,冻成了诡异的角度。刘三儿咬着下唇,点了点头,和另一名士兵更加小心地将遗体放上担架。
旁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声,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士兵正试图合上一名老兵圆睁的双眼,试了几次都没成功。王二狗走过去,粗糙的手掌在那老兵脸上轻轻拂过,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终于闭上了。
“记下他的名字,队别。”王二狗对负责登记的文吏栓子说道。栓子蹲在一边,膝盖上摊着小本子,冻得发红的手指握着炭笔,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,时不时哈口热气暖暖手。他记录的不只是名字,还有他们倒下的位置,身边散落的武器,甚至遗言——如果还能找到那片写着字的小木牌的话。
右翼,窦通骂骂咧咧的声音也低了许多,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。“霆击营的,都给老子看清楚!这是咱们的兄弟,别毛手毛脚!”他踢开一块结冰的碎肉,走到熊霸身边。熊霸正用他那柄骇人的巨斧,小心翼翼地挑开压在一具霆击营士兵遗体上的敌军尸首,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。
“校尉,”熊霸闷闷地说,“他…他昨天还分俺肉干吃。”
窦通看着那士兵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,啐了一口:“是个好兵。记下来,回头多给他家送点抚恤。”他抬头,看到李莽提着卷刃的双斧走过来,左肩缠着的布带渗着血色。“没死就好。”窦通粗声粗气道。
李莽扯了扯嘴角,算是回应。他目光扫过战场,看着破军营的弟兄们默默收敛遗体,眼神黯淡:“折了十七个老兄弟,都是跟着我从陇西出来的。”他顿了顿,“窦校尉,熊兄弟,昨日多谢。”
熊霸憨憨地摇头。窦通拍了拍李莽没受伤的肩膀:“活下来就好。赶紧去让医官再给你看看,别落下毛病。”
中军大帐前,一片肃穆。覆盖着白布的遗体排成了长列,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。陈骤一身血污未洗的甲胄,沿着队列缓缓走过。韩迁跟在他身侧,手持木牍,声音低沉地念出每一个名字,以及其所属营队。
“……陷阵营,队正,赵奎,平皋人士,年二十八…”
“…射声营,弩手,孙小乙,朔风郡人士,年十九…”
“…破军营,伍长,刘铁柱…”
每念到一个名字,陈骤的脚步都会微微一顿。他看到白布下露出的熟悉甲胄纹路,看到一只紧握着断矛、至死未曾松开的手,看到一具身材格外高大的遗体——那是霆击营一个力能扛鼎的壮汉,曾一人独扛冲车。
当走到一具遗体前,覆盖的白布下露出一角磨破的、染血的皮弁时,陈骤停了下来。那是射声营的老弩手队长,姓吴,大家都叫他老吴头。从陈骤还是队正时就跟随着,沉默寡言,却练得一手好弩法,阴山第一战,就是他带人用精准的弩射延缓了黑水重骑的第一次冲锋。
陈骤沉默地站了许久,寒风卷起他染血的披风。韩迁没有催促,只是静静等待着。
“老吴家里,还有个瞎眼的老娘,和一个没出嫁的妹子。”陈骤的声音有些沙哑,“抚恤,按校尉例发放。以后,他家的税赋免了。”
韩迁在木牍上郑重记下:“是,将军。已统计阵亡四千九百二十一,重伤一千三百零七,轻伤……几乎无人不伤。各营校尉无恙,但都尉、队正一级,折损近三成。缴获还在清点。”
陈骤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压下胸口的滞涩:“所有阵亡将士,尽力运回平皋,统一安葬,立碑刻名。伤残者,鹰扬军养其终身。”
“明白。”
这时,马蹄声由远及近,王潜在亲卫的簇拥下驰入大营。他勒住马,目光扫过战场上惨烈的景象和那一排排白布覆盖的遗体,脸色瞬间沉郁下来。他翻身下马,大步走到陈骤面前。
“靖北侯,”王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,“辛苦了。”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陈骤,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,如今已是战功赫赫,威震北疆,却也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。
陈骤抱拳:“末将份内之事。”
王潜抬手虚扶,凑近一步,压低声音,带着痛心与怒意:“帅府内鬼,行军司马周焕及同党三人,已全部拿下,供认不讳!是本帅失察,用人不明,险些……愧对三军将士!”他拳头攥紧,骨节发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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