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夜很短。
寅时末,天色已经蒙蒙亮。野狐岭上的火把还没完全熄灭,一缕缕青烟混着晨雾,在染血的草坡上盘旋。空气中那股腐臭味更重了,但活人已经渐渐习惯。
陈骤站在金狼大纛下,手里拄着那杆裂了缝的长矛。他几乎一夜没合眼——巡营、查哨、处理突发的骚乱,又去看了一趟伤兵营。苏婉还在帐篷里忙,耿石醒了片刻,又昏睡过去,但脉象稳了,这是个好兆头。
“将军。”
胡茬和张嵩并肩走来。两人都换了新甲——原来的甲胄在厮杀中破损严重,这是从缴获品里挑的,不太合身,但能用。胡茬脸上添了道新疤,从左眼角斜到颧骨,皮肉外翻,只是简单洒了药粉,还没结痂。
“骑兵整备好了?”陈骤问。
“好了。”张嵩点头,“朔风营还能战的一千二百骑,疾风骑八百骑,都已备马。干粮、水、箭矢都带足了。”
陈骤看向北方。
草原在晨光中显出苍茫的轮廓,像一头沉睡的巨兽。一夜过去,溃逃的浑邪部败兵应该已经跑出三四十里,但不会太远——败兵没了组织,马也累,跑不快。
“追五十里。”陈骤说,“五十里为限,无论战果如何,必须回返。”
胡茬皱眉:“将军,五十里太短了。浑邪王那老狗要是跑得快,说不定——”
“我说五十里。”陈骤打断他,声音不高,但斩钉截铁。
胡茬闭嘴了。
陈骤继续道:“你们记住,此战目的有三:一是扩大战果,多杀溃兵,让浑邪部十年内缓不过气;二是展示兵威,让草原上其他部落看看,敢南犯是什么下场;三是接应冯一刀——他昨夜从鬼见愁峡谷出击,侧击敌营后,按计划应该往西北撤。你们留意他的信号。”
张嵩点头:“明白。”
“还有,”陈骤顿了顿,“遇小股溃兵,可杀。遇大股——百人以上,以驱散为主,不必死磕。遇部落老弱妇孺……不杀。”
最后三个字说得很重。
胡茬和张嵩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,但没人质疑。军令如山,将军说了,就得照做。
“去吧。”陈骤挥挥手。
两人抱拳行礼,转身快步离开。很快,东面传来马蹄声,先是零星的,然后连成一片,像闷雷滚过地面。两千骑兵开拔了。
陈骤目送他们消失在晨雾里,这才转身,看向西面。
那里是孤云岭山口,岳斌的陷阵营已经修了一夜的工事。此刻天光渐亮,能看见山口处垒起了简易的矮墙,墙后插满了削尖的木桩。几个哨兵站在墙头,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。
“将军,”栓子小跑过来,手里拿着刚收到的信报,“阴山来消息了。”
陈骤接过信。是韩迁写的,字迹工整,但行文间能看出急迫。信上说,昨日午后收到野狐岭初胜的战报,阴山隘口全军欢腾。但入夜后,窦通和李敢联名请战,要求率部出关,参加追击。韩迁压住了,但压得很吃力——窦通那暴脾气,差点带兵硬闯。
陈骤看完,把信折好。
“窦通现在在干什么?”
“韩长史信上说,窦校尉被勒令在营中待命,但……应该坐不住。”栓子小心翼翼地说。
陈骤没说话。
他理解窦通。霆击营是重步兵,野狐岭这种硬仗没赶上,心里憋着火。但军令就是军令——他让霆击营留守阴山,自有考量。阴山是根本,不能有失。
“给韩迁回信,”陈骤说,“告诉他,野狐岭大局已定,可酌情放窦通、李敢各带五百人出关,清扫战场外围溃兵。但以阴山隘口为中心,活动范围不得超过三十里,午时必须回返。”
栓子愣住:“将军,这……”
“照我说的写。”陈骤道,“窦通那性子,压太狠了反而生乱。让他出来撒撒野,见见血,也好。”
“是。”栓子赶紧掏出炭笔和本子记下。
陈骤拄着矛,往伤兵营走。
帐篷区比昨夜更忙碌了。医护营的人来来往往,抬担架的、端药碗的、清洗绷带的。空气里除了血腥和药味,还多了米粥的香气——火头军天不亮就开始熬粥,重伤员得吃流食。
苏婉从一个帐篷里出来,手里端着个木盆,盆里是染血的布条。她看见陈骤,点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,然后快步走向专门处理医疗废物的土坑。
陈骤没跟上去,只是站在帐篷外,掀开帘子往里看了看。
这个帐篷里躺的都是重伤员,大多昏迷着。耿石在最里面的位置,身上盖着薄毯,胸口微微起伏。旁边守着个年轻医护兵,正用湿布给他擦脸。
“他昨夜醒了一次,”医护兵见陈骤进来,小声汇报,“喝了半碗水,问了几句战况,又睡了。”
“说了什么?”
“问……问浑邪王死了没,问旗倒了没,还问……”医护兵顿了顿,“问王二狗还活着没。”
陈骤点点头。
耿石和王二狗都是最早跟他的人,一起从队正干起来的,感情深。这一仗,王二狗没事,耿石却差点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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