检查结束了。长达数小时的各种仪器扫描、抽血、电击般的神经刺激测试,留下的是身体被掏空般的疲惫和一种挥之不不去、被彻底“探查”过的异样感。陈远被送回了病房,穿着那套经过“统一保管”后返还的、带着陌生洗涤剂气味的病号服。他的私人物品——其实就是那套入院时穿的旧衣服和鞋子——被整齐地放在一个透明塑料袋里,搁在床头柜上。
他静静地躺着,手腕内侧那个自我掐出的十字痕早已消失无踪,但那一点隐秘的决心和记录时间的自觉,却沉淀了下来。身体很累,但大脑异常清醒。他仔细回忆检查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:护士冷漠但精准的动作、医生在观察仪器数据时偶尔交换的无声眼神、某个仪器启动时发出的独特高频嗡鸣、还有被要求更换衣物时,那短暂但彻底的、仿佛被剥离了所有身份标识的赤裸感。
没有发现明显的“异常”接触或信息写入。至少,以他有限的感知,没有。但他记住了那些流程,记住了接触过他物品的那些人的面孔和编号(他们的胸牌)。这本身就是一种准备。
身体的疲惫让心理的堤坝变得脆弱。白天被强制压抑的思绪,此刻如同夜色中的潮水,无声而汹涌地漫了上来。首先浮现的,是父母苍老而担忧的脸。
远在老家小县城的父母,此刻在做什么?大概刚看完晚间的天气预报,父亲会坐在旧藤椅里,对着闪烁的电视屏幕发呆,手里的旱烟早已熄灭却不自知。母亲一定还在厨房忙碌地收拾,水声哗哗,却掩盖不住她偶尔发出的、沉重的叹息。他们一定知道了。儿子被带走调查,儿媳情况不明,两个年幼的孙辈下落不清。这对一辈子老实本分、最大的骄傲就是儿子在城里站稳脚跟有了小家的老人来说,不啻于天塌地陷。他们不敢多打电话(怕添乱,也怕被监听),只能守着那台老式电话机,既怕它响起带来噩耗,又盼着它响起传来一丝好消息。父亲或许会一遍遍擦拭儿子小时候得的奖状,母亲可能把孙子的照片看了又看,摩挲得边角都起了毛。他们的思念和焦虑,是沉默的,厚重的,像老家屋后那座沉郁的山,压在陈远的心上,让他喘不过气。是他不孝,年近不惑,非但没能让父母安享晚年,反而让他们承受如此煎熬。
紧接着,是李静。他的妻子,静。
她现在在哪里?是不是也像他一样,被关在某个冰冷的房间里,承受着询问和压力?她身体还没完全恢复,小宝和曦儿还需要她。她一定害怕极了,却还要强撑着。陈远想起她怀孕时,夜里腿抽筋,他笨手笨脚地帮她揉,她疼得蹙眉,却还对他勉强笑笑的样子。想起小宝第一次叫爸爸时,她在一旁笑得眼泪都出来的样子。想起曦儿出生时,她虚弱却满足地看向他的那一眼。这些平常的、温暖的片段,此刻都成了扎进心里的刺,细细密密地疼。他答应过要保护她,要让她和孩子过上好日子。可现在呢?他连她在哪里、是否安全都不知道。愧疚感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静,对不起……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喊。
然后,是两个孩子。
小宝,他五岁的儿子,正是活泼好动、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。以前他下班回家,无论多累,小宝都会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他的腿,叽叽喳喳讲着幼儿园的趣事。现在,谁来听小宝那些天真烂漫的“重大发现”?夜里惊醒要找妈妈爸爸时,谁去安抚他?孩子会不会以为爸爸妈妈不要他了?那种被遗弃的恐惧,会对幼小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?
还有曦儿,他还没满月的小女儿。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抱她几次,没听清她清晰的啼哭,没记住她完全长开的模样。那么小,那么软,完全依赖着母亲的怀抱和乳汁。现在,她在谁怀里?会不会因为找不到妈妈熟悉的气息而整夜啼哭?会不会因为照顾不周而生病?一想到这些,陈远就感到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绞痛,眼眶酸涩得发疼。他对不起孩子们,没能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,为他们撑起一片安稳的天。
对家的渴望,从未如此刻骨铭心。他渴望回到那个虽然不大、却充满烟火气的小家。渴望听到李静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做饭的声音,渴望小宝缠着他讲故事耍赖皮,渴望抱着曦儿感受那小小身体带来的、沉甸甸的温暖和希望。渴望周末带着全家去公园晒太阳,哪怕什么都不做,只是看着他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。那种平凡到近乎琐碎的日常,如今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。
深深的愧疚和对家人无尽的思念,几乎要将他淹没。他攥紧了被子,指节发白,才能抑制住喉头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。他是丈夫,是父亲,是儿子,可他此刻什么也做不了,像个废物一样被困在这里。
就在这情绪的谷底,一个极其微弱的、几乎被忽略的触感,从他左手食指的指尖传来。
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粗糙感,像是皮肤上沾了一粒比灰尘还细小的沙砾。他起初以为是检查时沾上的什么,下意识地想去搓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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