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境的深夜,朔风似也耗尽了嘶吼的力气,裹着细碎的雪沫,在帅府檐角打着低低的旋,声音呜咽,像极了冤魂的啜泣。本该沉寂的庭院里,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——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密使,靴底沾着未化的雪泥与长途跋涉的尘土,泥点顺着斗篷下摆滴落,在冻硬的石阶上砸出细碎的痕迹。
他额角渗着冷汗,哪怕被寒风冻得脸颊发紫,那层薄汗也未干透,双臂死死环抱怀中的木匣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木匣棱角硌进掌心,留下深深的红痕,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文书,而是足以压垮北境的千钧巨石。
书房内,烛火被夜风卷得微微跳动,忽明忽暗,将谢无妄的影子拉得狭长,映在斑驳的墙面上,像一道凝固的寒铁。他本在翻阅城防修复的奏报,指尖划过“百姓自愿出工,三日修补城墙丈余”的字句时,眼底刚掠过一丝暖意,便见亲卫引着密使进来。
目光骤然落在那只刻着帝都玄鸟印记的木匣上,指尖猛地一顿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,更藏着几分不祥的预感:“不是嘉奖令?”北境大捷,按常理该有朝廷的赏赐与慰问,可这密使惶急的神色,半点不见捷报的喜气。
密使躬身时,斗篷滑落一角,露出里面磨破的衣袍,他双手颤抖着打开木匣,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布与几封封蜡完好的密信,指尖几乎握不住绢布的边缘,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与难掩的惶恐:“将军,帝都急令……只是这‘新政’条文,还有南方旧部的信,属下不敢擅自拆阅。”谢无妄接过绢布,指尖触到冰凉粗糙的布料,仿佛摸到了北境百姓冻裂的手掌。
展开时,“加赋三成”“强征民夫重修极乐宫”的字样赫然入目,墨迹浓黑刺眼,像一道道血痕划在绢布上。
他逐字细读,眉头渐渐拧起,眉峰间拧出的沟壑,仿佛能盛下北境所有的风雪,指节因用力捏着绢布而泛白,甚至微微颤抖——北境百姓刚从战火中喘口气,田地荒芜,粮仓空虚,帝都竟要加重赋税,还要抽走青壮去修那劳民伤财的宫殿,这哪里是新政,分明是催命符!
一旁的苏晚夜上前,指尖蘸了点案上的凉水,轻轻捻开硬脆的封蜡,动作谨慎得仿佛怕惊扰了纸上的冤魂。
信纸展开的瞬间,他瞳孔骤然收缩,指尖不自觉地收紧。有些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,边缘泛着淡淡的水痕,分明是写信人落笔时,泪珠砸在纸页上,仓促拭去后留下的痕迹。“构陷忠良,御史台张大人因弹劾此事,昨日已被打入天牢,严刑拷打后,竟罗织了通敌的罪名……”他轻声念出,声音冷得像矿坑深处的冰,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栗,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怒意,“朝堂之上,已无敢直言的大臣了。”指尖划过信尾“民怨沸腾,江南有义士揭竿,昨日攻破县城,开仓放粮,却遭官军围剿,血流成河”的字句时,指甲掐进纸页,留下一道浅浅的折痕,眼底的锐利化作沉沉的戾气,几乎要将信纸戳破。
谢无妄放下绢布,拿起一封密信,蜡封上是他熟悉的印记——那是当年在南方任职时的旧部所留。信纸带着江南的潮湿气息,字里行间满是绝望:“属下所辖之地,衙役强征民夫,拆屋夺粮,百姓家中无半粒存粮,已有妇人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投河,岸边只留下一双小小的绣花鞋……将军,帝都已不是您离开时的模样了!奸佞当道,陛下沉迷享乐,眼里早已没有天下苍生!”他反复摩挲着信上熟悉的字迹,指腹感受着笔尖划过的力道,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旧部的模样——那个昔日总爱咧嘴笑的汉子,此刻该是缩在漏风的柴房里,就着一盏残灯,一边提防着门外的眼线,一边咬着牙落泪,笔尖划过纸页时,都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。
烛火“噼啪”一声爆开个火星,短暂照亮了谢无妄紧锁的眉头,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昏黄。他沉默良久,将密信与绢布轻轻放在案上,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醒了纸上的冤屈,起身走到窗边。
窗外是沉沉的夜幕,寒星被厚重的乌云压得严严实实,连一丝微弱的光都透不进来,只有朔风卷着雪沫,顺着窗缝钻进来,扑在脸上,冷得像刀割,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寒意。
“朝廷……已非昔日之朝廷。”苏晚夜走到他身侧,声音压得很低,却字字如冰锥,凿破了书房里的沉寂。他曾随谢无妄去过帝都,见过宫墙巍峨下的清明气象,也知谢无妄心中那点“匡扶社稷、还天下太平”的念想,如今这一纸新政、几封密信,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生生撕碎了那点残存的期许。
谢无妄望着漆黑的夜空,良久,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那叹息很轻,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,在书房里漾开沉沉的寂静,带着无尽的失望与挣扎。他原本还想着,待北境安稳后,便率军南归,辅佐朝堂重整山河,护佑天下百姓。可现在看来,那条通往帝都的路,早已被这昏聩的暴政、被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,亲手切断,铺满了百姓的血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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