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金陵,晨雾方散,春寒料峭中已透出几分躁动。
当第一缕天光爬上紫金山巅,擦亮皇城琉璃瓦时,承天门外那面巨大的青石布告墙前。
礼部衙役将一张丈许长的黄榜刷上浆糊,“啪”一声贴了个严实,朱砂大印在曦光里格外吸引人。
几乎同时,通济门、聚宝门、三山门……金陵十三座主要城门旁的布告处,都贴上了同样的内容。
身着皂衣的差役手持铜锣,“铛铛”敲响,扯开嗓子:“朝廷明诏!曲阜孔府案决!”
寅时三刻,消息如滴入热油的冰水, 最先围上来的是赶早进城卖菜的近郊农户,挑着担子候活的脚夫,清扫街道的净户。
以及那些永远醒得比鸡早,睡得比狗晚的更夫,他们双手拢袖跺着脚,仰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。
识字的不多,但总有那么一两个老童生或账房被拽到前面,磕磕绊绊地念:“……欺隐田亩八十三万六百二十亩……积储金银四百二十万两……私设刑堂……资敌通虏……”
当老童生将告示念完,现场登时一片死寂。
下一刻,人群直接炸开了锅。
“额滴亲娘!”一个担着两筐嫩菠菜的农妇,手一松扁担“哗啦”菜撒了一地。
她张着嘴浑然不觉,指着布告上“四百二十万两”那几个字,浑身哆嗦,“这、这是多少银子?怕能买下咱半个江宁县吧?!”
旁边卖柴的老汉手,里拄着的扁担都在抖:“八……八十三万亩地?俺们村拢共才几百亩薄田!老天爷,这孔家是把山东的地皮,都刮进自家口袋了?”
一名身上旧刀疤行伍出身的汉子,死死盯着“资敌通虏”那几行字,仅剩的独眼里渐渐爬满血丝,牙关咬得咯吱响,低吼:“……狗娘养的汉奸!”
猛地一拳砸在旁边拴马的石桩上,闷响惊得附近几匹驮马嘶鸣起来,做为崇祯年的辽东逃兵,他比任何都恨鞑子!
最初的震撼过去,荡起的涟漪却在急速扩散。
聚在布告墙前的人越围越多,后来的挤不进去,就扯着前面人的袖子急问:“写啥了?到底咋了?”
消息就在这推搡、询问、复述、惊叹和咒骂声中,随着散去的人流,涌向金陵城的每一条街道。
待到辰时,市井已彻底沸腾,秦淮河两岸的商铺陆续卸下门板。
早点摊子冒出腾腾热气,画舫还泊在岸边沉睡,但河房酒楼、临街茶肆已坐满了人,空气里除了食物香气,更夹杂着前所未有的亢奋。
“王记茶棚”里,昨日那几个码头力巴又聚在一起,话题自然离不开孔家。
“嘿,听说了么?不光银子,地窖里还关着好些大姑娘小子,作孽啊!”黑脸力巴灌了口粗茶,抹着嘴。
“何止!昨儿个南城‘赵氏跌打’的伙计说,他们药铺常给几个山东来的客商备伤药,那些客商私下说,在兖州府做买卖,不过孔家的手根本甭想安稳。强买强卖都是轻的!”
茶棚老板一边擦桌子,一边插话,让旁边几桌都竖起了耳朵。
角落里扬州绸缎商,慢条斯理地剥着盐水花生,对同桌的徽州笔商道:“陈兄,还记得五年前,我那批被‘圣人府’强吞的苏绣么?”
徽商了然,压低声音:“自然记得。当时你还说,那口气,怕是这辈子都咽不下了。”
绸缎商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,慢慢嚼着,望向窗外河面上初升的日头,淡淡道:“如今看来,未必。”
河对岸,一家专做山东人生意的“鲁味斋”里,气氛却有些诡异。
几个看似商贾打扮、但口音明显带着齐鲁味道的食客,埋头吃着糁汤和煎饼,彼此间几乎无话,眼神却不时警惕地扫向,周围议论纷纷的本地食客。
掌柜的站在柜台后,拨弄着算盘珠子,眉头紧锁也不知在盘算什么。
............
——日头升到中天。
金川门内僻静的驿馆小院,确实与城中的喧腾仿佛两个世界。
墙外的声浪传到这里,只剩下一层嗡嗡的背景音,像是隔着棉被听人喊叫。
阳光透过院里那几株疏疏落落的梅枝,在青石板上切出明明暗暗的影子。
孔广顺和妻子已将简单的行囊,打好了两个结实的包袱,并排放在屋檐下的石阶上。
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就着天光,缝补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衫,针脚细密而平稳,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颠簸,都一针一线地缝进,这密实的布纹里去。
孔广顺则蹲在墙角的背阴处,手里攥着一块粗布,正一下下地擦拭着崭新的锄头。
这是前几天,一位农部的老衙役特意送来的,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广顺兄弟,我也是从泥地里爬起来的,这给你拿着,返乡用得着,这可是咱们大唐匠作监出的好铁口,扎实。”
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常来照看他们的那位刑部老书办,拎着个油纸包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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