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雪霁,苏府的老梅竟在一夜之间绽了。细雪初停的清晨,檐角冰棱滴答化水,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寒气都凝成了这一树琼英。老梅枝干虬结如墨,偏生缀满素白花朵,在湛蓝晴空下绽出冰绡般的通透。
苏轻媛晨起推窗时,忽见这般盛景。朝阳金辉穿过梅枝,在窗棂上投下疏影横斜,冷香幽浮在未消的残雪上,竟把檐下挂着的绛纱灯笼都衬得失了颜色。有雀儿蹬落枝头积雪,扑簌簌跌进窗边青瓷瓶里——那瓶中供着的腊梅原是前日折的,此刻与窗外活色生香的梅树一比,倒显出几分僵态。
青烟!她转身唤道,发尾扫过瓷瓶,惊落几点金屑似的花瓣,取我那件新裁的鹅黄袄裙来。
绣帘轻响,青烟抱着衣裳进来时,正见自家小姐往缠枝莲纹的荷包里装新蒸的梅花糕。那糕用紫檀木模子压成五瓣花形,每块中央嵌着蜜渍的梅子肉,透亮如琥珀,甜香混着梅香隐隐浮动。
小姐这是要......
昨日听天竹说,谢世子染了风寒。苏轻媛系上白狐毛边的斗篷,指尖在荷包流苏上绕了又绕,唇角微翘,总不好白拿人家的手炉。说着从妆匣深处取出个鎏金小手炉,炉身还残留着去岁冬日的沉水香。
镇国公府的梅林比别处开得早。百年老树盘踞庭中,红梅如霞白梅如雪,暗香浸透九曲回廊。谢瑾安披着墨色大氅立在廊下,手里握着卷《梅谱》,目光却落在枝头最盛的那簇白梅上。花影里恍惚又见那抹鹅黄——去岁腊月分明见过,那姑娘在梅树下仰首接雪,发间金雀钗的流苏扫过梅枝,簌簌摇落一肩香雪。
世子。天竹匆匆走来,袖口沾着未拍净的面粉,苏小姐来了,还带着食盒。
谢瑾安指尖一颤,书页间夹的干梅瓣飘落在地。待要开口,却见回廊尽头已转出个娇小身影。斗篷风帽落下几瓣新蕊,怀里抱着朱漆食盒,盒面缠枝莲纹在雪光里流转生辉。她步履轻盈如踏雪而来,绣鞋尖上沾的雪沫子尚未化尽。
听说有人病了?苏轻媛踮脚将食盒往他手里一塞,冰凉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腕间,眼底笑意盈盈,趁热吃才好。
食盒揭开,甜香混着药香扑面而来。梅花糕摆成梅花状,底下竟还压着张药方,字迹娟秀如落梅——白芷三钱,甘草五分,加蜜熬成膏,治风寒最验。笺角绘着个小药炉,炉火画得活泼泼的。
暮色渐合时,两人并肩坐在梅林石凳上。残阳给梅树镀上金边,风过时落英如雪。苏轻媛伸手接住飘落的梅瓣,指尖沾了花露,在青石凳面画了朵五瓣梅。谢瑾安望着她冻红的指尖,解下腰间羊脂玉雕的梅瓶递过去。那玉瓶雕得极薄,对着光能看见里头晃动的雪水。
装些雪回去煮茶。他语气依旧淡,却把玉瓶往她那边推了推,今晨收的梅上雪。
苏轻媛眼睛一亮,发间金雀钗的流苏轻晃。正要接过,忽听远处传来钟声——原是报慈寺的晚钟响了,惊起梅枝上栖着的雀鸟。她想起今晨母亲说的赏梅宴,慌忙起身:明日御史大人家赏梅,爹要我同去......
话音未落,袖口却被梅枝勾住。谢瑾安替她解开缠绕的青丝,指尖掠过她腕间时,触到鎏金手炉的余温。那手炉还是去岁上元节他遗落在苏府马车上的,如今竟被她贴身带着。
明日我亦在受邀之列。他忽然道,声音比梅上雪还轻。
翌日御史府中,红梅白梅竞放如云。曲池畔的照水梅倒映如霞,假山旁的玉蝶梅堆云砌玉。苏轻媛跟着父母穿过游廊,忽见前方月洞门下立着个熟悉身影。谢瑾安今日着了雨过天青色的锦袍,领口绣着银线云纹,腰间悬着的却不再是羊脂玉瓶,而换成了鎏金香球——正是她昨日忘在他家的手炉改的,球体镂空处溢出缕缕沉水香。
两人隔着人群相视一笑。此时风过梅林,吹落漫天花雨,有几瓣正落在她展开的团扇上。扇面原是泥金底子画红梅,此刻添了真花,倒分不出孰真孰幻。谢瑾安走近了,借着替她拂去肩头落花的动作,往她袖中塞了个温热的物件。
苏轻媛悄悄摸出来看,是个精巧的铜胎画珐琅暖炉,炉身上绘的正是那日街角的糖炒栗子摊,连老张头铁铲上的反光都画得纤毫毕现。炉膛里银霜炭烧得正暖,烘得珐琅彩微微发烫。
世子好记性。她抿嘴一笑,将暖炉贴在心口。远处传来宴席开场的鼓乐声,混着满园梅香,将这一瞬凝成了岁月里最温柔的琥珀。
御史府赏梅宴过半时,苏轻媛借着更衣的由头转到后园。太湖石边几株绿萼梅开得正幽,花影里忽有鎏金微光一闪——谢瑾安不知何时已立在梅树下,指尖正拨弄着香球侧面的暗格。那香球改得极精巧,原该填香粉的隔层现在藏着卷梅花笺。
里头藏着什么宝贝?苏轻媛凑近时,发间金雀钗的尾羽扫过香球,恰巧撞开机关。三寸见方的梅花笺簌簌落下,笺上墨迹被熏香染得微黄,写的是「十月二十二,西市栗香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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