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
三月末,夜。
月光如水,静静泻在胡同的青石板路上,泛起一层清冷的银辉。白日里那点春意被夜色敛去了,只剩下静谧,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、等待破晓前的安宁。
林修远站在自家院里,仰头望着星空。
北斗七星在北方天际清晰可见,勺柄指向东方——按老话,这是“斗柄指东,天下皆春”的时节。春分已过,清明将至,万物复苏的气息在夜风中流动,连带着人心深处那些冰封已久的东西,也开始悄然松动。
他闭上眼睛,神念如涟漪般悄然扩散。
不是探查危险,不是感知疾病,而是……感受“时机”。
这些天,街道上的标语悄悄换了一批。不再是那些火药味十足的战斗口号,而是“整顿秩序”、“恢复生产”、“建设四化”之类更务实、更温和的字眼。胡同里,那些曾经日夜不休的高音喇叭,不知什么时候哑了火。就连空气中那股紧绷的、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,也像退潮般缓缓散去。
更细微的变化在人心深处。
前院的周先生,那位退休的老语文教师,最近又开始在清晨念诗了。声音很轻,隔着院墙只能听到模糊的韵律,但那是《诗经》,是《楚辞》,是那些曾被批为“封建糟粕”的东西。中院的陈一手,林修远的师父,把珍藏多年的几本医书从床底翻了出来,晒在窗台上,让阳光驱散霉味。还有胡同深处的郑老爷子,前清秀才,九十岁了,眼睛快瞎了,却开始让孙女给他读报纸——不是读那些口号,是读那些关于“科学”、“文化”、“教育”的报道。
所有这些细微的信号,在林修远的感知里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判断:
时候到了。
他回到自己屋里,关上门,意念沉入洞天。
洞天的藏书阁——其实不能算“阁”,只是他在洞天一角搭建的简易木棚,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这些年他暗中保存下来的书籍字画。有从周先生家“借”来的《全唐诗》、《宋词选》,有从陈一手那儿“讨”来《陈氏医案》手抄本,有从郑老爷子那儿“求”来的几幅明代扇面,还有从其他几户人家零零散散收来的古籍、字帖、碑拓……
每一件,都用油纸仔细包好,外面贴着纸条,注明来源和日期。
林修远走到木棚前,伸手轻轻拂过那些包裹。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、微凉而坚韧的触感。他能“感觉”到这些书籍字画里蕴藏的东西——不是灵气,不是能量,而是一种更珍贵的、属于文明本身的“文气”。
像深埋地底的种子,像冰封河流下的暗涌,静默,但从未死去。
现在,该让它们回家了。
他取下周先生家的包裹,打开。里面是三本线装书:《全唐诗》上下册,还有一本《古文观止》。书页微微泛黄,边角有些磨损,但保存完好。周先生在书页空白处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,字迹清秀工整,有些地方还画了简单的插图——李白醉酒,杜甫望月,苏轼泛舟……
林修远翻到《全唐诗》扉页,上面有一行小字:“购于一九五三年琉璃厂,与淑芬同游纪念。”淑芬是周先生早逝的妻子。
他轻轻合上书。
然后是陈一手的医案。厚厚两大本,用麻线装订,纸张是特制的宣纸,墨迹已经有些晕开。里面记录了陈一手行医五十年的病例、方剂、心得,有些地方还用朱笔加了批注。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,是一个老中医一生的心血。
郑老爷子的扇面更珍贵。三幅明代吴门画派的山水小品,纸色古雅,笔墨精妙,题款印章俱全。老爷子当年说过,这是祖上传下来的,他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:“字画可以卖,但这三幅扇面,是文脉,不能断。”
文脉。
林修远咀嚼着这两个字。
十年动荡,毁了多少这样的文脉?烧了多少书,砸了多少画,逼疯了多少读书人?他改变不了大局,救不了所有人。
但至少,在他能力范围内,他保住了这一点点火种。
现在,是时候把它们还回去了。
夜深人静。
林修远背着个普通的布兜,走出家门。布兜里装着今晚要归还的第一批书籍——周先生、陈一手、郑老爷子三家的东西。他不打算一次全还,那样太显眼。分批,悄悄还,让它们像从未离开过一样,重新出现在主人的生活中。
第一站,前院周先生家。
周家窗户还亮着灯。老先生有失眠的老毛病,经常半夜起来看书——以前是偷着看,现在可以稍微放心些了。林修远走到窗前,透过窗帘缝隙,看见周先生正坐在桌前,就着一盏小台灯,慢慢翻着一本《新华字典》。不是看,是摸——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那些铅字,眼神空茫,像在寻找什么失落已久的东西。
林修远轻轻敲了敲窗。
周先生吓了一跳,猛地抬头,警惕地看向窗外。看见是林修远,他愣了一下,随即松了口气,起身开窗:“小林大夫?这么晚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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