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
九月中,秋意浓了。
傍晚时分,四合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黄了大半,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,在青石板地上铺了薄薄一层。空气里浮动着煤球炉子生火时的烟味,还有各家各户做晚饭的混杂香气——炒白菜的寡淡,炖萝卜的清苦,偶尔谁家飘出一丝肉香,便格外勾人馋虫。
贾家屋里没开灯,昏暗得很。窗纸破了好几个洞,用旧报纸糊着,报纸被油烟熏得发黄发脆。屋里唯一的桌子上摆着一盆清水煮白菜,里面飘着几片肥肉渣——是秦淮茹中午从厂里食堂打回来的,特意留到晚上。旁边是一小碟咸菜,几个黑黄色的窝窝头。
棒梗坐在桌边,低着头,手放在膝盖上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子上的补丁。他瘦了很多,脸颊凹陷,眼窝发青,眼神飘忽不定,看人时总带着一丝警惕和戾气。身上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,袖口磨出了毛边。出狱三个月了,街道给安排了个糊纸盒的临时活计,一天挣不了几个钱,还时常被人指指点点。
贾张氏坐在他对面,手里拿着半个窝头,却没吃。她眼睛盯着窗外——从她这个角度,正好能瞥见后院林家的窗户。那窗户亮着灯,昏黄的灯光透出来,看着就暖和。
“瞅见没?”贾张氏用窝头指了指窗外,声音压得很低,却带着一股子酸气,“人家这会儿,指不定吃什么呢。”
棒梗没吭声,拿起一个窝头,掰开,就着咸菜咬了一口。窝头粗糙,拉嗓子,他嚼得很慢。
“我下午去胡同口,”贾张氏把身子往前探了探,“看见刘婶了,就是轧钢厂那个刘大炮他老婆。你猜怎么着?手腕子上戴了块新表!黑亮黑亮的,上面是数字,一跳一跳的!”
棒梗抬起头。
“电子表!”贾张氏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,“说是林家那小子卖的!十八块钱一块!”
棒梗眼神动了动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“还不止呢!”贾张氏越说越激动,“老李家,就是胡同口修自行车那家,也买了个收音机!这么小,”她比划着,“黑塑料壳子,声音可清楚了!三十五块钱!也是从林家小子那儿买的!”
她喘了口气,窝头在手里捏得变了形:“这才几天?啊?这才几天!我打听过了,刘婶那块表是前天买的,老李家那收音机是大前天!这得卖出去多少?得挣多少钱?”
棒梗放下窝头,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,这是他以前想事情时的习惯动作。出狱后,这个动作很少见了。
“妈,”秦淮茹端着一碗稀粥从厨房出来,听见这话,皱了皱眉,“您说这些干什么。”
“我说这些干什么?”贾张氏声音陡然拔高,“我眼红!我不服!凭什么?啊?凭什么他林家小子,辞了工作,搞什么‘贸易’,就能挣钱?我们呢?我们一家老小,吃糠咽菜,棒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!”
“妈!”秦淮茹把粥碗重重放在桌上,粥溅出来几滴,“您小点声!让人听见!”
“听见就听见!”贾张氏嘴上硬,声音却还是低了下去,但眼里的怨毒更盛,“我就是不服!他林家有什么?啊?以前还不是跟咱们一样,住这破院子,吃窝窝头?凭什么现在就能抖起来了?”
她转向棒梗,声音又低又急:“棒梗,你听见没?电子表,十八块!收音机,三十五块!他一天卖出去几个,就顶你糊一个月纸盒!顶我在街道糊两个月纸盒!”
棒梗的手指停住了。他看着桌上那盆清水煮白菜,看着里面那几片可怜的肥肉渣,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破旧的褂子。监狱里那些灰暗的日子,出狱后那些躲闪的目光,街道大妈们“关怀”却刺人的询问,还有口袋里永远空荡荡的触感……像潮水一样涌上来。
“奶奶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您想说什么?”
贾张氏眼睛一亮,凑得更近,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:“棒梗,奶奶知道,你在里头……学了本事。”她顿了顿,观察着孙子的脸色,“林家那小子的铺子,白天有时候没人,晚上他肯定锁门回家。那地方我瞧过,临街,窗户就是普通玻璃……他那屋里,现在可都是值钱东西!”
秦淮茹脸色白了:“妈!您胡说什么呢!”
“我胡说了吗?”贾张氏瞪了她一眼,“我这是为家里着想!棒梗眼看也到年纪了,说媳妇不要钱?就靠糊纸盒,糊到猴年马月去?林家小子那些东西,随便拿几件出来,就够咱们缓口气!”
“那是偷!”秦淮茹急得直跺脚,“棒梗才出来多久?您还想让他再进去?”
“什么偷!”贾张氏啐了一口,“拿点东西怎么了?他林家挣那么多钱,分我们点怎么了?当年要不是……”
“妈!”秦淮茹声音带着哭腔,“您别说了!”
棒梗一直没说话。他低着头,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糊纸盒而有些粗糙开裂的手。监狱里学的“本事”……他确实学了。开简单的锁,撬普通的窗户,辨认值钱的东西。同屋的老贼教过他:“这世道,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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