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卷
十月初,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,把胡同里的青石板路洗得油亮发黑,砖缝里的青苔吸饱了水,绿得发腻。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味和腐烂落叶的微腥。天阴着,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,让人心头也跟着发闷。
许大茂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。
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涤卡外套,领口敞着,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汗衫。头发乱糟糟地没梳,下巴上胡茬青黑一片。眼睛眯着,盯着屋檐下滴滴答答连成线的雨水,眼神却没什么焦点,像在盘算什么,又像只是发呆。
手里的“大前门”燃了一大截,烟灰颤巍巍地挂着,他也不弹,就那么任它烧着。直到烟灰掉下来,落在湿漉漉的门槛上,迅速被雨水洇成一摊灰色的污迹。
屋里传来他老婆带着哭腔的埋怨:“……这日子可怎么过!厂里工资发不全,粮本上的定量还不够吃半个月!你说你,当初要是不……”
“闭嘴!”许大茂猛地回头,低吼一声,眼神阴鸷。
屋里顿时没声了,只剩下压抑的抽泣。
许大茂转过头,继续盯着雨幕。胸口堵着一团火,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。这日子,他妈的真是越过越回去!
从劳改农场出来大半年了。工作没了——轧钢厂宣传科那个肥缺,早被人顶了。街道给安排了个糊纸盒的临时活,一天挣八毛钱,还不够他以前一包烟钱。街坊邻居看他的眼神,那种混合着怜悯、疏离和隐隐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,像针一样扎人。
最让他咽不下那口气的,是林修远。
那小子,辞了工作,挂了块招牌,不声不响地,居然真把买卖做起来了!他偷偷去看过几次,“修远贸易”那破屋子,每天人来人往,虽然不多,但总有那么几个熟面孔提着纸包出来,脸上带着笑。听说电子表、收音机卖得不错,价钱比百货公司便宜,还“有门路”。
“有门路”?
许大茂狠狠吸了口烟,把烟蒂扔进雨地里,“嗤”一声轻响,冒起一缕青烟就灭了。
他以前也有门路!宣传科干事,厂里厂外哪个不给他几分面子?批个条子,弄点紧俏物资,转手就能挣差价!那才叫买卖!林修远那算什么?小打小闹,倒腾点南方来的小玩意儿,能成多大气候?
可就是这“小打小闹”,现在看起来比他那“大门路”活得滋润。
许大茂又摸出一根烟,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——风大,雨丝斜着飘进来,打湿了火柴头。他缩了缩脖子,把衣领竖起来。
不行,不能这么下去了。
他得想办法,得找条来钱快的路。糊纸盒?他许大茂不是干那个的料!他也拉不下那个脸,跟胡同里那些老娘们儿挤在一起,满手浆糊味。
雨渐渐小了,成了毛毛雨,雾蒙蒙的。街上开始有人走动,打着油纸伞,脚步匆匆。
许大茂站起身,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腿。他回屋,从床底下拖出个旧皮箱,打开。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,几件旧衣服,几本卷了边的杂志,还有一个小铁盒。
他拿起铁盒,打开。里面是些零散的东西:几枚褪色的奖章——是以前在厂里得的;几张泛黄的照片——有和厂领导的合影,也有以前放电影时和文艺团体的合照;最底下,压着一个小通讯录,塑料皮,边角磨得发白。
他抽出通讯本,翻开。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名字、单位、电话,有些还标注着“某科长”、“某主任”、“某厂长”。这都是他以前积累的“资源”。虽然时过境迁,好些人可能已经不在了,或者调走了,但总还有些能用得上的。
他的手指在一行行名字上划过,眼神慢慢亮起来,像暗夜里饿狼的眼睛。
第二天,天放晴了。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,把湿漉漉的街道照得晃眼。积水还没退,到处是亮汪汪的水洼。
许大茂起了个大早。他仔细刮了胡子,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换上了压箱底的一套灰色涤纶中山装——虽然样式老了,但洗得干净,熨得笔挺。又从抽屉里翻出个旧公文包,人造革的,边角有些开裂,用黑鞋油擦了擦,勉强看得过去。
他对着家里那块裂了缝的穿衣镜照了照。镜子里的人,瘦削,眼袋明显,但眼神里那股子久违的精明和算计又回来了。他挺了挺胸,拎起公文包,出了门。
他没去街道糊纸盒的点,而是直奔城西。
那里有家老字号茶馆,叫“清源茶社”。店面不大,装修旧了,但胜在清净,位置偏。早些年,这里是些退了休的老干部、老文化人聚会聊天的地方。许大茂当宣传干事时,偶尔陪领导来过,知道这里也是某些“信息”和“门路”私下流通的场所。
他走进茶馆。一股陈年茶叶和木头家具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。时间还早,没什么客人。掌柜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,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,听见动静抬起头,看见许大茂,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职业性的笑容:“同志,喝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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