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列在浓重的夜色中隆隆前行,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,如同庞大心脏的搏动,击碎了北方深秋原野的寂静。硬座车厢里挤满了刚刚换上崭新作训服的年轻人——绿色的人影攒动,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混杂着兴奋、迷茫、故作镇定和对未来的揣测。空气里弥漫着汗味、廉价香烟的烟雾、泡面调料包的咸香,以及一股压抑不住的、属于青春的躁动。
陆承泽靠窗坐着,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,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、几乎被黑暗吞没的北方原野。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,像坠入墨海的孤星,一闪即逝,带不起任何暖意。他手腕上,那根苏晓棠在他出发前夜偷偷系上的褪色红头绳,轻轻摩挲着皮肤,带来一丝粗糙而真实的暖意。他下意识地用拇指反复抚过那个简单的结,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黎明时分她含泪却异常坚毅的眼神,还有那个在晨光中标准、庄重、仿佛将整个世界重量都凝聚其中的军礼。那个画面,比任何壮行的话语都更有力量。
车厢里嘈杂不堪。有人在高谈阔论,猜测着部队的生活;有人在默默擦拭着崭新的军用水壶;更多的人则是兴奋地互相打听着家乡和来历。
“嘿,兄弟,哪来的?”对面一个圆脸、带着明显南方口音的新兵凑过来搭话,脸上挂着自来熟的笑容,“我叫刘小胖,桂省柳城的。你呢?”
陆承泽将视线从窗外收回,落在对方脸上。那是一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,眼睛很亮,带着对未知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“陆承泽。”他简短地回答,声音不高,却清晰。
“陆承泽?好名字!看你这样子,像读过不少书?大学生?”刘小胖好奇地上下打量他。陆承泽身上有种与周围热烈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,虽然穿着同样的作训服,但挺直的背脊、沉凝的眼神,都透着一股不同的气质。
陆承泽不置可否地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继续深谈的意思,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。车厢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在外,他需要这点独处的、颠簸的时间,来消化这短短十几个小时内发生的身份巨变——从杨家屯那个在晨雾中挥手告别的青年,那个在田埂与动物庇护棚间穿梭、内心饱受挣扎却也逐渐坚定的陆承泽,变成这滚滚铁流中一个没有面孔、奔向完全未知的军营的编号。这种剥离感,既陌生,又带着一种奇异的、破釜沉舟般的解脱。
“大学生好啊!”刘小胖却似乎没感觉到他的疏离,自顾自地说起来,“有文化,到部队肯定吃得开!我就不行了,高中没念完……不过咱有力气,不怕吃苦!”
旁边几个新兵也加入了谈话,车厢一隅顿时热闹起来。陆承泽偶尔应和一两声,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沉默,听着那些掺杂着各地方言的憧憬、担忧和豪言壮语,仿佛在观察一个与自己即将密切相关的、却又暂时置身事外的世界。
时间在铁轨的撞击声中缓慢流逝。夜色最深沉时,许多人都扛不住困倦,东倒西歪地睡去,鼾声渐起。陆承泽却毫无睡意。他借着昏暗的灯光,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封苏晓棠写给他的、只有短短几行的信。信纸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软,上面稚嫩却认真的字迹写着:“承泽哥,平安。家好,勿念。努力学字。等你。晓棠。”
每一个字,他都已熟记于心。他将信纸小心折好,放回原处,手指触碰到另一个硬物——是张奶奶塞给他的那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,里面是二十块钱和几张粮票。老人的体温和嘱托似乎还残留其上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声尖锐刺耳的汽笛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,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。天边已经泛起一层冰冷的鱼肚白,原野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,荒凉而开阔。军列喘着粗气,缓缓减速,驶入一个戒备森严、显得格外冷清的军用站台。
“到了!准备下车!”有人喊了一声。
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,睡眼惺忪的新兵们慌忙收拾自己简单的行李。车门被从外面拉开,北方深秋清晨凛冽的寒风立刻像决堤的冰水般灌入,瞬间吹散了车厢内浑浊的闷热,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。这风干燥、锐利,带着尘土和远方荒原的气息,与南方或中部乡村湿润的风截然不同。
“下车!快!按顺序!不许挤!”粗犷的、不容置疑的吼声在站台上炸开,盖过了所有的嘈杂。
新兵们像沙丁鱼一样从车门涌出,在站台的水泥地上排成歪歪扭扭、长短不一的队列。陆承泽提着那个半旧的帆布背包和捆扎得结实的铺盖卷,跟随人流踏上冰冷坚硬的地面。他环顾四周:高高的了望塔,牵着狼狗的巡逻哨兵,铁丝网,灰扑扑的仓库式建筑,一切都显得冰冷、规整、充满秩序感。远处,连绵的低矮营房在渐亮的晨曦中显出模糊而整齐的轮廓,巨大的操场上空荡荡的,只有几面红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绷得笔直,猎猎作响,那声音单调而充满力量,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宣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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