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昨天我做了一个梦。”苏念轻声说,目光飘向窗外,“梦见我变成了一条船,肚子里装着两座小岛。我漂啊漂,漂过我们走过的所有江河湖海。每到一个地方,就有一座小岛亮起灯来。”
周凡没有说话,只是听着。他喜欢听她讲这些梦。孕期的苏念像个连通着另一个世界的媒介,她的梦里常常出现他们旅途的碎片——长白山的雪、呼伦贝尔的草浪、古格王朝的断壁,如今都成了她梦中风景的底色。而这些风景,正在孕育成新的生命。
“后来呢?”他问。
“后来我漂到了一片从没见过的大海。”苏念的眼睛眯起来,像是在回望那个梦境,“海水是紫色的,天空是绿色的。两座小岛忽然开始唱歌——哥哥唱的是低音,妹妹唱的是高音,合在一起,像风吹过不同的山谷。”
元宝把下巴搭在床沿,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它似乎也听懂了,耳朵轻轻抖动着。这只已经十岁的老狗,毛发不如从前鲜亮了,跑起来时后腿也有些僵硬,可它的眼睛依然清亮,看着苏念时,依然带着初见时那种全然的信赖与守护。
楼下传来脚步声,母亲端着一个白瓷碗上来了。碗里的酸梅汤是深琥珀色的,浮着几片翠绿的薄荷叶,碗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。母亲把碗递给苏念,顺手摸了摸她的肚子。
“今儿闹腾不?”母亲问,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。
“刚还跟爸爸告状呢。”苏念接过碗,抿了一口,满足地叹了口气,“说爸爸讲故事偷工减料。”
母亲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。“随他爹,从小就不会编故事。”她在床边坐下,手很自然地覆在苏念肚皮的另一侧,“来,奶奶给讲。讲你爸小时候,大冬天非要去河上溜冰,结果掉冰窟窿里...”
“妈——”周凡抗议。
可已经晚了。苏念的肚皮上,那个沉稳的鼓包又顶了起来,一下,一下,像是在催促。妹妹那边也传来细碎的颤动,像是在应和。母亲的声音温厚而平缓,讲着三十多年前松花江畔的冬天,讲着冰层下墨绿色的流水,讲着那个被捞上来时嘴唇发紫、却还攥着一块冰不放的倔强男孩。
周凡听着,忽然有些恍惚。时间在这个晨光充盈的房间里折叠起来——母亲讲的是他的过去,而苏念肚子里跃动的是他的未来。过去和未来在此刻交汇,交汇在这个承载着两个新生命的身体里,交汇在这一屋子的日光、梅子香和狗儿的呼噜声里。
他起身走到书桌前。那上面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日记,是他从知道苏念怀孕那天开始记的。他翻到今天这一页,拿起笔。
“孕28周+3天。”他写道,“晨,苍山有薄雾,洱海无风。哥哥胎动如远山闷雷,妹妹如溪涧细语。母亲讲我幼年落水事,二人皆应。元宝择书,星空予兄,森林予妹。念念梦为舟,载双岛漂于异海。酸梅汤一碗,薄荷三叶。”
写到这里,他停顿了一下。目光落在旁边一张摊开的B超影像上——那是上周拍的,两个胎儿已经能看清轮廓了。哥哥蜷着身子,一只手举在脸旁,像是在挡光;妹妹则舒展着,一条小腿蹬出去,脚趾分明。
医生指着屏幕说:“看,哥哥的脚踝这里,有个小小的胎记。”
周凡当时凑近了看,在模糊的黑白影像里,那个胎记只是一个稍深的斑点。可不知为什么,他忽然想起自己右腿小腿肚上,也有一块类似的、铜钱大小的褐色胎记。那是他从小就有的,母亲说是“土地的印章”。
他继续写:“哥哥右脚踝有胎记,与我同处。妹妹鼻梁高,似念念。昨夜测胎心,兄138,妹145。念念腿又肿,以草药热敷。元宝守夜,三次为念念盖被。”
落款处,他画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:一个圆圈代表孕肚,里面有两个更小的圆圈,圆圈之间画了几道波浪线,代表羊水。圆圈外画了一只狗头,一个男人的侧脸,一个女人的笑脸。
这不是他第一次画这样的画。日记的每一页几乎都有类似的涂鸦——有时是苏念侧卧的曲线,有时是元宝趴在肚皮旁的场景,有时是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。这些画拙劣得很,连幼儿园水平都不如,可他一笔一笔画得认真,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。
苏念喝完了酸梅汤,把碗递给母亲。母亲接过碗,却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站在窗边,看着院子里那棵梨树。
“等这俩小的出来,”母亲忽然说,“这梨也该熟了。到时候摘下来,熬梨膏,治咳嗽最好。”
周凡抬头,看见母亲花白的头发在日光里近乎透明。她的背影有些佝偻了,年轻时在车间里搬钢板的挺拔身姿,如今被岁月压弯了些许。可她站在那里,站在满屋子的日光和期待里,依然像一棵树,一棵根系深扎、枝繁叶茂的老树。
“妈,”苏念轻声说,“您给起个小名吧。”
母亲转过身,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又有些局促:“我起?我这大老粗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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