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来”的最后一丝尾音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阵图里冒出一缕细黑,黑里有亮,亮里有唾液一样滑腻的粘。那粘伸成一条“盲”,像一截没有眼睛的蟒,头颅没有五官,嘴却大到了耳后。它没看向他们,却似乎在每一个人心里同时“看”了一眼,随后“盯”住了白须长老的胸口。长老胸前的衣襟像被火烫过,冒出一股轻烟。他踉跄一步,抬手去捂,发现掌心粘了一层看不见的湿。他迟疑的那一息,“盲”张口,往他胸口一吸——嗬的一下,把他胸骨里的“虚影”吮出来一抹,舐舐,又吐了回去。这一吐一吸把他的魂弄得松了,他差点跪下。祭司们大惊失色,要散阵,“盲”忽然一掠,所有符砂同时被舔了一遍,舔完,砰砰砰,十几处小火一齐冲天,黑焰呼地贴住地面,顺着地下的石脉、符脉、旧碑的裂缝一路奔,奔向地上。
地上,血碑前,黑雾在笑,笑声从每个人的牙缝里挤出来。江枝耸耸肩,嗓子眼里吐出一串像山雀一样快的笑:“笑吧笑吧。你笑我笑,谁先笑破嗓子谁就先闭嘴。”她忽然抄起几只破碗,拿一根烧弯的铁片敲,丁丁当当,每一下都敲在那只巨眼“眨”的节律上。那节律快,碗声更快;那节律慢,碗声便慢,慢到像一个人在半梦半醒的边缘轻轻叹气。乱七八糟的声音在空场上绕,绕着绕着,忽然对上了什么,看不见的某一根弦绷了一下,黑雾不笑了,像惊了一下的禽,羽毛乍起。
萧砚趁这刹那动身,刀从腰间平着抽出,刃背先行,寒光薄如纸,纸上却写着一个断。人群里那些蠢蠢欲动想趁乱扑上来的拳头、棍棒在刀光映出来的那一条直线前一齐顿住。那条直线好像不是在空气里,是在每个人的心里——心里那条想要挤出去、想要借乱发疯的路被这直线堵了。有人反应慢了半拍,抡起棍的手还在半空,膝盖先软了,啪嗒一声,跪下,棍顺着手背滑落,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干脆的响。
“盲”沿着地下爬上来,贴在血碑的阴影里。它没有眼睛,却像在看江枝。江枝把碗随手一扔,笑:“你也想笑?来,学。”她“呵”的一声,不是人笑,是那种小兽受惊后从鼻腔里冲出来的粗气;又“咯”的一声,是破木头断的时候的裂响;再接一声“嗤”,像是蒿草被火头舔一个短舌。三种声音依次叠上那黑雾里无形的嗓,叠出一段滑稽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笑。黑雾震了一下,像被这奇怪的拼音逗着,嚅动着学。它学得不像,反倒越学越碎,碎到最后剩下一串破气,像拴着的狗喘。狗喘可爱,黑焰不愿意学可爱,它气得一颤,低低咆哮,碑上一道细小的裂缝应声“喀”的一响,迸开一线。
萧砚的目光落在那线。他声音比他的刀还直:“撑。”他没有回头,江枝已经把手按上去。鲜血顺裂缝流入碑体,血的温度沿着石的纹理往下渗,她的手掌被石冷得发麻,心跳却像落在石里面。她忽然“唔”了一声,另一只手胡乱往药箱里抓,抓到一包苦梨子胆晒干后的粉,撕牙撕嘴往自己舌底一塞,苦到眼圈都要泛泪,她反而笑了:“苦得好,苦到笑不出来的时候,笑就要从骨头里出来。”她含着药粉,舌头卷着,“盲”凑得更近,像想尝这苦。江枝一翻手,指尖在它的“口”边点了一点,那一点苦瞬间爆成一团“虚味”,虚味不是味,是一种被欺骗的感觉——“盲”一怔,像吞了个空,咔的一声咬到自己“口”的边。它无眼,却露出一个滑稽的“疼”的姿态,往后一缩,地下的火竟被它这一缩带得短了一寸。
“它会疼。”老符官低声道,“它不是神,它是怪。怪怕疼。”他的手在地上的字里又按了一下,“真”字被按得塌下去半指,塌处渗出一丝细细的湿。他把那湿抹在额头,叹气,“是世人的汗。怕归怕,活还是要活的。”
六族的祖阙里火势乱成一团。白须长老被“盲”舔过魂,从里到外都虚一层。他踉跄着抓住一根柱,柱子上的铭文被他汗湿的手摸得糊了一道。他喉咙里挤出一句:“停——”没有人能停,阵已经烧开了。他忽然想起来那日朝堂上江枝笑着叫他们“假皮”的样子,胸口忽然抽了一下。他不是被羞辱抽的,是被一种很古怪的、像是松动的感觉抽的。那一抽之间,他看见了自己脸上那一层他一直当真的东西原来是可以撕的。他慌了,猛地把手伸进衣襟,抓出一小块红布,红布上用极细的线绣着一个“祖”字。他嘟囔着把红布往“盲”那边一扔,红布在空中被黑火卷住,嗤的一声成灰。灰没落地,忽然被一股逆风打回来,拍在他脸上。他闭了一下眼,张开,再闭,再张开,眼里那点黑烙像被灰盖了一层又被风揭开。他忽然笑,笑得比哭还难看:“笑什么?我也笑。”
地面,风忽然换了个方向,从城外吹进来,不再带焦糊,带着一点荒草的青。那风分出几股细的,钻进避风的棚里,钻进孩子的头发缝里,把那些黏在睫毛上的灰一点点吹掉。孩子抓着萧砚小指的手动了一下,松,紧,又松,又紧,像他的小心脏试着跟一个更大的、稳的心跳对齐。萧砚没有看孩子,他看江枝。江枝的嘴角沾了药粉,白得发青,像霜。他伸刀背轻轻点了点她的下巴:“吞下去了?”江枝睁大眼:“苦死我了。”她笑了一下,忽然把头往他肩上一磕,“借你肩一息。肩给我,不给别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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