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。”他只这一声。
那一息里,黑雾里那只巨眼又缓缓张开。它不再学笑,也不再咆哮。它“看”。它从碑上掠过,从江枝的肩上掠过,从萧砚的刀背掠过,一路掠到人群里,掠到那些黑点——每一双眼里的一点黑。在每一双眼的黑边上,它轻轻舔了一下,像在标记,像在提醒,像在说:我住在这儿。这一舔让人群里世界微微一斜,有几个人差点倒下去,被身边的人一把抓住,抓住那人又以为抓错了,慌忙松手。慌乱在空气里像草籽。
江枝忽然站直,像整个人被一根看不见的细丝往上拎了一下。她朝那巨眼吐了一个极不雅的舌,转而又笑,笑得极温柔,温柔得和她平时所有的笑都不像:“来,看看疯子。你住在他们眼睛里,疯子住在你眼睛里。你舍得不眨眼吗?你眨,疯子就进去。”她伸手去抓那一点黑,手当然抓不住,她却像抓住了一把风,一抖,把自己手心的血甩成一朵极小的“花”,那“花”在巨眼前绽开又合拢,像在巨眼上印下了一个极小的笑窝。
黑眼睛的边缘抖了一下。江枝“嘿”的一声:“有了。笑窝长出来了。”她收手,把血往碑上一按,碑体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“嗯”。这声细到几乎听不见,可所有人都听见了,像一滴水落在舌尖,一瞬间湿了全城的喉咙。
六族的人在廊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。白须长老还在祖阙里,被“盲”的气缠着出不来。他手里的木珠“啪”的一声裂了,珠子滚在地上,滚到一块旧碑脚下停住。那旧碑上刻着几行极古的字,字里有一个“信”。他盯着那个“信”,嗓子眼里滚了一下,像要把一口很硬的东西咽下去。
夜像是被这一个“嗯”和一个“信”同时撬起了一个角。角下有光,不亮,但真。黑焰不退,它只是停住了那个要再扑下来的势头,像一条拉满弓的蛇,暂时把头缩回一寸,身上的鳞一片片竖着,发出细极的簌簌。
“趁现在。”萧砚道。
“趁现在。”江枝学他,像学舌,学得故意。
他们没有商量,步子却在同一瞬迈了出去。萧砚的刀斜着劈,把黑雾边缘最锋利的那缕给削掉了,削下来的那缕“呲”一声落在地上,像落下一根被烧红过又冷下来的发丝,碰到就碎。江枝把药粉往空中一扬,药粉不轻不重,恰好粘在那无数小眼的缝上,像给每一颗眼睛都抹了一点砂,她笑:“眼里进沙,就流泪。你们哭,疯子笑。”
百姓里有人忽然跟着笑了一声。笑声很短,像一个长夜里无意被勾出来的一点梦话,可正是这一点梦话,像把一根极细极细的银针插进了黑焰的皮下。又一个人笑,一老一小;再一个,一男一女;再然后,是一片极浅极浅的笑背着哭的潮,不大,不整齐,却在人群最软的地方起伏。有人笑完自己吓一跳,捂住嘴,好像做了错事。江枝朝他眨眼:“没人罚你。笑,罚黑焰。”那人手慢慢放下来,眼里的黑点像被笑冲了一下,边角淡了一丝。
“写。”老符官挺直腰。“把名字写出来。活的,死的,都写。”他把手里的血抹在石片上,指着地上的“名”字,“一个一个念。念出来,告诉你的影子:回去。”
念名的队伍从碑前排开,绕着城心的空地一圈圈绕。有人结结巴巴,念到一半哭起来;有人把自家的谱都背出来,连一百年前的祖宗也不放过;有人什么也不记得,只记得一个外号,念着念着笑了,笑着笑着又哭了:“他爱占我便宜,偷我酒,我骂他。他今儿要还给我了,我不要了,你快回去吧,我家的酒以后都给你。”
六族的廊下,有人看见这一幕,不自觉地背过脸去。白须长老终于从祖阙里出来,脸像被火与风轮流舔过。一见这边的情状,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。他还没来得及开口,廊下另一位长老已经寒声道:“装神弄鬼!”这句“装神弄鬼”撞在碑上,“鬼”字像被碑上血字咬了一口,发出“啧”的一声。那长老“咦”了一下,脚步退了半步。白须长老看他一眼,眼里什么都没有。他把手背在身后,感觉得见那枚木珠裂痕的痛一阵阵从手掌心里往上爬。他不笑,也不怒,他只是安静,像一块很老的石被翻到背光的那一面上晒。
黑焰在夜的上方悄悄聚,像一轮没有光的“第二天”。它不落,只悬。它在等。等城里人的呼吸乱,等念名的队伍断,等笑声被疲惫与饥饿撕破。它最会等。它不是火,它是影,影长在时间里。
江枝咬着药粉,苦把她的舌根麻得发木,她的眼里也有黑点。那黑点像一粒沙嵌在眼角,她眨一眨,就在眼眶里磨一下。她不去抠。她笑,笑把那粒沙往外顶:“不挠,挠了它就开心。疯子不伺候它。”她笑累了,靠在碑上打了个盹。萧砚站着,刀尖插在地里,不深,恰好能支住他手臂的重量。他也闭了一会儿眼,呼吸压得很轻,轻到像一个人躺在水底,看水面上星一点点过。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