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得很慢,像从死人指缝里挤出来的灰白。血碑仍立在废墟中央,碑脚的血字干了又渗,渗了又起皮,风一吹,像一层细小的鳞片在光里颤。火痕没有合拢,它横着天穹,像一截不肯闭眼的伤,偶尔抽动一下,城里就有婴儿同时惊哭,有老人攥紧胸口像被人从背后掐住心尖。昨夜的梦尸大半化灰,剩下的散在巷口和门楣下,不动,只会在风改向时微微偏头,像听见了谁在呼唤。百姓不去碰它们,也不再哭。哭过火狱之后,泪腺像被烙铁封住,眼眶里只剩一圈红。有人把屋里还能用的钉子拔下来,沿街钉在墙根,每根钉子旁都刻一个字,名或字,繁或简,拙或工,歪得像病人的脚印;有人把破铜镜磨了磨,用麻绳穿成一串挂在巷口,风一过就发出细碎的声,像牙齿在砂里磨。孩子学着大人,把石灰拌水抹在门框上,抹出四个点,一长一短二连,一停,踩着节拍敲疯铃,铃声弱,心气更弱,可每响一次,巷口那一具梦尸便像犯困的猫眯了一瞬。江枝躺在碑脚,脊背贴着石的冷,嗓子里黏着黑血,笑声却还在喉咙底打扑腾,像困在井里的小兽不甘地往上蹿,她睁眼看天,眼白里细细一圈裂痕,像从火里捞出来的玻璃:“哈哈……听见没,它喘得比我还难受。”她抬手,手腕细得像两根互相搀着的骨,她捏着自己的脸颊把嘴角往上一抻,笑得极认真,好像在给城里的每一扇窗做样子,“给它看,笑到它烦。”旁边的小女孩学着她,伸手用力把自己的嘴角往上挑,一挑就破了皮,流了血,小女孩不哭,舔舔,笑得更认真。人群里传出一阵极轻的“哧哧”,不是笑,是喉咙里哽着的气往外挤,挤成一根细线,细到风一吹就要折,可它没折,它顺着碑脚那些干涸的血痕往上爬,爬到那张歪斜的血笑脸上,把那笑的边又描了一笔。
萧砚一夜没阖眼,他背着已经寸半焦黑的断刀,站在血碑与广场边缘之间,脚尖抵着那道昨夜被火浪生生开裂的石缝。他没说话,只看,像把整座城的呼吸都掂在刀背上。有人问他:“大人,还要不要守?”他点头,声音短得像刀在鞘里轻轻一碰:“守。”问的人怔了怔,像记起了什么,把袖口擦了一把脸上的灰,找了一块板,和旁边的人一起搭起一扇“门”,门没有合页,用绳子捆住,门楣上刻“活”。这样的门越搭越多,荒街里忽然多出了一排排字,凌乱,倔强,像用木枝支撑起来的骨头。老符官昨夜吐尽最后一点血,清晨醒来时眼盲了半边,他摸着碑脚那些名字,一条条摸下去,手指偶尔会停在半截的“王”“林”“阿”上,他就把自己指腹的老茧磨开,挤一点血,再把那半截补上,补得极丑,却真。他说:“不许断,断了就认影。”人把他的声音传来传去,渐渐有了规矩:名字不能断,门不能空,睡不能独,梦不能硬扛,笑要齐,铃要准。有人笑问:“谁定的?”旁人答:“疯女定的,冷刀点的,碑背了。”
祖阙那边不再有祭声,却有潮声。潮不是水,是石脉里那只无眼的东西在翻身,翻得地面每到黄昏就轻轻瘙,像病皮发痒。白须长老没死,他从灰烬里爬出来时背上的袍已经烂成麻,他没让人扶,自己走到祖阙口,伸手摸那块被火啮得光亮的阶砖,指尖一寸寸摸下去,摸到“信”字那一横时停住,像被针扎了一下。他退半步,背靠冷石,抬手把自己指肚上的裂口再抹深一些,血落进“信”的凹里,红得很陈。他心里有东西塌了又找不着,像从骨缝里往外漏的风,他对着空阙低声道:“有罪者在此,不求赦,只求后退一步。”没有应答,只有石脉深处那一点潮声像一只看不见的舌在舔,一遍一遍,把“后退一步”四个字舔得更亮。那晚,有人远远看见他站在阙口,像一棵被砍去树冠的老树,风一吹,树干发出极低的一声哼,哼完,他抬脚,慢慢往城心走。
城里开始有新的活法。疯铃不再日夜乱敲,老符官把节律刻在木板上,挂在每条巷口:晨三短,午一长二短,昏一长一停二短,夜连四点。孩子们成了城的“铃手”,他们轮班在巷口站岗,手里拿着用竹片刻的节拍,风一来,铃一响,梦尸就像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个小孔,火丝沿着那孔缓缓泄,泄得人心里也像松了一线。江枝强撑着起身,领着一群“笑脚”,白天拉着人教笑,晚上在碑前笑戏火,她笑得更疯时会突然停,停住后用哑嗓说:“该你们笑了。”人群里一开始没人敢接,一两个小孩“呵呵”两声,像猫挠门,挠久了,后排有人实在憋不住,笑了一下,笑破了,笑成哭,哭到最后又笑回来。她说:“笑不是乐,笑是钉,钉住它。”有人笑完反问:“那你呢?”她眨眼:“疯子不用钉,疯子是锤。”这话传开,夜里多了一个规矩,笑要轮班,不能让疯子一个人笑到嗓子崩。她自己不理,嗓子崩了,笑还是硬挤出来,像从裂着口的陶罐里倒出最后一瓢水,倒不净,滴滴答答,烦得影也烦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